姜若觉得周周的行为简直就是玩火,于是强行在简陋寒酸的残疾人复健中心留宿下来。
之所以说“强行”,是因为在周周表示寒舍没有床位了以后,姜若面无表情地在大通铺边上硬躺下来,给自己挤出了一个床位。
床位嘛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还是有的。
留下来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身为t细胞的残障人士生活助理(虽然大家早就忘了这茬),看到这一帮子战五渣立于危墙之下,实在不能不来照看一下。
再说npc的革命根据地也很有观察研究的价值。
周周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而是借口,但是人生已经如斯艰难,我们就不要拆穿。
t细胞员工里男女人数差不多——可见残疾这件事情不搞性别歧视。现下男男女女全都蜗居在一间窄小屋子里打地铺——游戏里大家倒是不甚计较。地铺要铺两排,男的一排女的一排,这倒也没有疑问。但两排人怎么睡却是一个问题。
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头对着别人的脚,所以无外乎两种睡法:头顶头或者脚对脚。照说头顶头更有利于亲切友好的卧谈,但女同胞们很快就被男同志们的鼾声劝退,于是最终大家决定抵足而眠。
这样一来,当姜若和周周说话的时候,音量就不由得有些高。
姜若:“你说——”
周周:“我看——”
暴躁牛顿在线发飙:“你们要聊天出去聊!”
于是两人麻溜地滚出去了。
周周在瑟瑟的夜风里面抖了抖,姜若捏了捏身上的衣服,发现只穿了一件,脱的话很像耍流氓,只好放弃,心道难道冰川计划已经开始了?
周周吐出一口白气:“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啊?”
姜若答不上来。他都在做什么?帮助师兄弟们实现自己灌输给他们的理想?把金叶改造成一家造福人类的公司?
做这一切是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叶可能真的和她的失踪无关。”姜若说,“不是因为她收了所谓的分手费,而是这份合同证明她早有预料。在她早有防备的时候我不信任何人能够加害她。”
“那就是说我全部的计划都是徒劳的。”姜若笑了一声,嘲讽自己忙忙碌碌数年,最后还是一场空,“我到底都在做什么呢?”
就像沉香终于劈开华山,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于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周周:“现在你的粉丝们全都在帮你找妈。数以万计的臭皮匠,就算顶不了诸葛亮,也不会什么线索都没有吧?”
“线索,有啊。”姜若换了个坐姿,伸直一条腿,掸开膝盖上的一根枯枝,“很多网友在分析,为什么她走进myseattle后没有人看见她出来;为此提出很多个版本的猜想,最靠谱的一个版本,是杨布打狗假说。”
周周了然地背起了课文:“衣素衣而出,衣缁衣而反(返);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她在酒店换过衣服,所以出门时没被认出来?”
姜若点点头:“嗯。”
周周:“那她为什么要换衣服呢?”
“你别说,网友真的厉害,”姜若感叹,“还真有人掘地三尺,找到了一个二十年前在myseattle当保洁员的阿姨,当然现在差不多是奶奶了。据这个奶奶说,当年自己在洗手间擦地,涮拖把时不小心溅了她一身水,所以她把外套脱了下来。”
“这么件小事,隔了二十年还记得?不会是蹭热度想出名吧。”
“这位保洁员奶奶当时坚持要替她洗外套,所以她把外套留在了那里,只是再也没有回去取。”
“所以有物证?这就有点意思了,”周周托腮,“你还记得那件外套?”
姜若:“不记得。”
周周“嗤”一声:“那不还是没有证据嘛。”
“嗯,所以这只是假说。”姜若一手敲着膝盖,“还有另外一件事。”这次他沉默了一会,周周只得给点反应以示催促:“喔?”
“有人找出一条新闻,就在她拜访myseattle的后一天,滨城滑雪场发生了一起雪崩事故,有一名女子丧生,尸骨无人认领。”
“无人认领的尸骨会统一火化,骨灰......”周周默了下,“二十年了,很难找到当时的处理记录。网上应该留存有遗体图片,不过想来都是尸体裹起来后的形象,能看出什么吗?”不等姜若回答,她又说,“不管怎样,我觉得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姜若问,“你用不着安慰我。我早就过了需要安慰的年纪了。”
“不是安慰。”周周说,“我只是觉得像令堂这样的重要人物,不应该以这么荒诞的方式死去。就像一本小说,作者编不下去了,天降陨石,把主角砸死,这么结局还不被骂死?”
“呵,”姜若笑了,“生活可不是一本小说。”
“差不多的,”周周说,“上帝其实是个很能洒狗血的编剧。”
“那你说,这个故事上帝会怎么写?”
周周为难地揪了揪头发:上帝的心思你别猜,一猜就头秃。
姜若反复地回想他所知的前因和后果。叶外公出手对付炎黄,炎黄陷入困境,不明真相的龚荣果然向叶璇求助;然后母亲做了两件已知的事情:把“离家出走指南”留给胡婶转交自己;约谈叶外公,以和平离婚作为条件,换了一纸可能有一天会兑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兑现的合同。
这两件事好像是矛盾的:那份“离家出走指南”是为了跳过和龚荣争夺抚养权的过程悄悄带走小姜若;而那份合同是为了预备在自己不能抚养姜若长大的情况下,留给他的倚仗。姜若有一种感觉,母亲好像只是随意地拨动了命运的陀螺,看它会朝哪一个方向转动。
选择的权力,被放在了小姜若的手中。
母亲最后的话在记忆里异常清晰:她说我在胡婶那里留了东西给你,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回家,就去找她。小姜若说我才不会学韩小胖,母亲说,那就当我没说过。
从母亲约见叶外公,到小姜若离家出走,其实已经相隔了很长的时间。会不会母亲以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若感到苦涩:“你说,会不会那份‘离家出走指南’,是一张有限定时间的车票?”
也许母亲只会等他一段时间。当车票过期了,火车就开走了。母亲已经放弃小姜若离开,所以他离家时没有如愿被接走,而是遇上了人贩子。
“别这么想。”周周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时候跟父母去孤儿院,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扔掉,换一个男孩子?”
“后来我出了事,变成一个残疾。即使这样,他们照顾我十几年,也不曾把我扔掉。”
“所以别这么想。永远不要这么想。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找到这件事情,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