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辰的心里笼罩了一丝莫名惆怅,中国的竞技体育是举国体制,我大天朝的省队、国家预选队有那么多网球高手,这个第一个次代表中国登上橘子碗杯领奖台的少年多半不是义廷了。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忍不住在网上一通搜寻,中文搜完了,换英文搜,终于在一家外媒网站上瞄到了一个看似相关的英文标题,点进去竟是一段视频。
刷新了好几遍页面视频也没有打开,黑框中央有个该死的圆东西正在不停地转,边缘的白色环状进度条艰难缓慢地往前蹭着,辰辰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脑看了半天,进度条上仍显示12%。
他泄气地将电脑一推,陷进宽大的沙发里。外国网站就是外国网站,估计寒假结束也看不上这段视频了。
要善于利用地心引力。忽然间,义廷常说的那句很无厘头的傻话跳辰辰的脑袋里,明明知道是无济于事,他还是十分弱智地将电脑调转180度,像个小帐篷一样支在茶几中央。
接下来,辰辰几乎忘记了打开的电脑页面正在缓冲视频这一回事,他跑到厨房去给自己和尼古拉斯打了一杯鲜榨橙汁。
当他走回客厅的时候,看到翻扣在茶几上的电脑被翻了过来,一阵音乐声混杂着几乎要叫岔气的欢呼声从电脑里传出来,尼古拉斯正对着电脑呲出一口白牙傻傻地笑着。
辰辰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看到那个看似永无止境缓冲着的视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分辨率不算太高的画面,从嘈杂的麦克风里传出陌生的话音:“获得本届橘子碗杯u16年龄组季军的是来自中国的义廷·陈。”
从讲台上站着的三个人中间,辰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义廷,并不是因为他被晒得最黑,甚至不是因为三个人中只有他一个亚裔,事实上,糟糕的画质和较远的拍摄镜头只能勉强将领奖台上的三个人看出个轮廓,但是,他多动症儿童般的琐碎肢体语言和傻里傻气的小动作,足以让辰辰一眼锁定目标。
镜头被慢慢推进,他看到义廷头戴橘色网球帽,身穿印有赞助厂商品牌标志的荧光绿色t恤衫,白色短裤,白色球鞋,正亢奋地和另外两名选手握手,拥抱,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走上前,给冠亚季军颁奖,当他将一只装满橘子的水晶杯递给义廷的时候,站在领奖台最低台阶上的季军,显得比冠军还要开心三百倍,有些搞笑地吻了一下奖杯里盛着的金黄色橘子,然后,将奖杯高高捧起骄傲地举过头顶。
镜头一阵摇动,十几位记者冲过来,围住了义廷,视频中的义廷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一边不住口地说着感谢。
辰辰明智地在义廷张口回答记者问题之前,将视频调成静音,义廷这个人英语本来就不好,激动起来不知道又口不择言地胡说些什么。
陈义廷家六米见方的狭小门厅与厨房只隔着一堵石灰剥落的薄薄板壁,此刻,厨房和门厅里挤了二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和陈家住在同一幢家属宿舍楼十多年的街坊四邻,当然们,还有义廷初中要好的几个的同学。
一群人聚拢在桌上的电脑前面,或站或蹲,目光齐齐盯着这个如今已经不多见的老台式机的屏幕。
义廷的爸爸笑眯眯地坐在餐桌前,给大家一遍遍地播放网上下载的义廷采访片段。
这时,电脑屏幕上一名站在第一排的记者将话筒伸过来,问义廷,“你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夺得了这次的比赛的季军,对这个结果你自己还满意吗?”
可能是由于紧张,义廷说话时有些气喘吁吁的,记者话筒里不时传出呼呼的出气声,他一边比划,一边用苞米碴子味浓郁的英语说着:“实在太开心啦!说实话,我不太擅长在红土场地上打比赛,也没有想到这次自己会拿下这个季军。来之前,西蒙教练对我说:你今年才14岁,参加16岁年龄组的比赛就是过来学习的,来参赛的有世界各地的选手,你一定要找到自己和对手们的差距的。”
众人听的一头雾水的众人,义廷妈妈扯开大嗓门讲解给大家听,这已经是他今天做的第八次讲解。当然,她也听不懂义廷说的那些英文,那还是在昨天,他们第十二遍看这段视频的时候,邻居当中一个带高三毕业班的英语老师将其中的一些内容翻译给她,她现学现卖,记住多少说多少。
“你们瞧见没,我儿子正跟记者唠嗑呢,是说他打小咋学上网球的,他爸给他训练,高标准严要求,我成天给他整好吃的,要不咋就长这么高了!”
旁边邻居已经有人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开始教训了,“你瞧人家孩子,咋就那么懂事!你啥时候能像人家义廷那么有出息?”
有人则将义廷妈妈当成了育儿达人,咨询着:“王队医,你有空也去瞅瞅我家那个小子,都九岁了,还不到一米四,这可咋整?”
有人拉住义廷爸爸,道:“陈教练,你还收不收徒弟?我女儿今年十岁学网球还赶趟儿不?”
有些人由于无法继续听义廷在视频里答记者问,显然是有些不满了:“你们先别扯那些没用的了,听听咱义廷还说了啥?”
屏幕里,站在义廷身旁的西蒙教练看起来比义廷还要兴奋,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对记者们表达着自己的喜悦:“作为一个十四岁的亚裔球手,他能有这样的表现很令我意外,他技术无可挑剔,可以说是个天才,最重要的是他能在球场上一直享受这种愉悦的感觉……”
一个漂亮的女记者闪开半个身子,以便让身后的摄像镜头更好地对准这个即将冉冉升起的体育明星,她用高亢和激动地声音问着:“你比赛的时候紧张了吗?”
镜头里,义廷用他惯常的动作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嘿嘿笑着说:“我教练对我说,不必太紧张,不过,在和美国、瑞士和塞尔维亚球手对战之前,我的手抖得都有点儿握不稳拍子,因为,很早之前,教练给我看过他们的视频,我知道他们的实力。所以,每一场比赛之前,我都对自己说:这可能就是你今年在橘子碗杯打的最后一场比赛了,一定要好好打!”
义廷妈咧开义廷同款大嘴,继续大声说着:“我们家义廷是这样式儿说的,老外选手打球隔路,他觉着自己能第一次来能拿个奖挺惊喜,要感谢教练、感谢爸妈。瞅瞅我家义廷就是孝顺,张口闭口都离不开我和老陈。”
人群中居然有几个邻居开心地随声附和着。
一个高大健壮的男记者隔着前面攒动的人头,高声问:“你和斯洛文尼亚选手潘宁顿对决时,前两场都输掉了,我们注意到你坐在那里休息的时候念念有词,能告诉我们,那是你在对自己说什么吗?”
“削死他!”那是一句字正腔圆味道浓郁的正宗东北话,当义廷费劲地用英语给记者解释,试图令它的意思更加婉转的时候,屋子里的人们却全听懂了,不由得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屏幕里,义廷不好意思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说道:“在美国参加比赛和我在中国,还有其他国家都很不一样。除了第三场中间休息的十分钟之外,在任何时候都不允许教练场外指导,连打手势也不行,一旦上了场,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思考。一开始,我心里挺虚的。尤其是和潘宁顿对局的前两盘,我心态不好,总是打大角度的球,想迅速取胜,他回球角度更刁钻,我一着急失误就多了。下场休息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不行,不能急躁,得改方法。潘宁顿是技术流,正手协调性比我好,抽球、拉球、放小球这些招式运用的特别利落,我就专攻他反手。哈哈,没想到,那正是他的软肋。”
义廷妈又开始指鹿为马地翻译着:“我儿子跟世界各地记者们说了,他要为咱们国争光,让五星红旗高高地飘扬在世界网球比赛的赛场上。”
这句话显然是队里经常教育队员们的套话,此刻,在一屋子人听来却觉得格外应景,格外给力,再次给视频里的义廷鼓起了掌。
邻居家大嫂一脸羡慕地问着:“王队医,这些英文你都能整明白啊?”
“啊!是啊,孩子在美国上学,我咋能不懂英文?”义廷妈妈笑得脸上都开花了,不经意瞥见义廷爸爸又是嘬牙花子,又是弓背缩头的尴尬模样,不好意思地补充着:“整不好瞎整!”
屏幕里再次出现了西蒙教练的脸,他像个负责任的经纪人那样伸手示意记者提问到此结束,“好了,亲爱的媒体朋友们。我们的选手已经很疲劳了,要回去休息了。以后我们再安排采访吧。”
媒体的记者们仍然意犹未尽,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抛出了大量问题。
西蒙护着义廷正往外走,忽然,一个记者大声问道:“罗伯特,你将来选择走职业之路吗?”
人生嘈杂之中的无数问题,都被义廷选择性地忽视掉了,只有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转过身来,郑重地说:“来美国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不仅仅对网球感兴趣,也发现了自己更多的可能性。今后的人生,必将和我以前对自己的定位有很大差别,在我身边,众多的学长学姐都进入了常青藤名校,这也是我的梦想。我知道,这对我来说,可能是比网球比赛更大的挑战,但是,没关系,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