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人拿了锦囊,却都不知是何时机,遇见何人,才可打开。
重山正盯紧众人,忽瞧见一道年轻身影自另一侧行来。
看去,也愣了愣。
行来的云墟低阶弟子,十六七岁,面容尚未长成却早露英挺,外族人形貌,衣发稍不整,手里还紧篡着一枝夏日里难得一见的盛开花朵。
虽不熟悉,重山还是认得这年轻人的脸的,何况苏夕言站边上提点了一句:“云墟名飞松,实为吐蕃小王子维松,与重明关系不错。”
苏夕言声音极轻。对这两人来说,哪怕不发出声音,但只气声,足矣。
重山点头,明白时机已至,当即打开塞入腰间的锦囊。
取出纸笺,摊开。
显然是付云中的字迹。
重山看着,上下再看一遍。
眉头拧起。
看向飞松,上下再看一遍。
飞松被看得笑容都僵了,卯足劲儿继续走,继续笑,直到停在重山和苏夕言跟前。
重山一脸吃到苍蝇的表情,道:“唔……行了,就你了。”
苏夕言都好奇了,探头,往重山手中纸笺一瞧。
这一瞧,噗嗤就笑了。
也跟着看一遍字迹,看一遍飞松。
飞松被看得发毛,还是努力哈哈哈哈。
纸笺上,第一行写:见此人,放行。
第二行写:头上有泥巴,手里一枝花,笑得像傻瓜。
三条全中,尤其第三条。
飞松看着此时隔着面纱,都笑得叫人看得呆了去的苏夕言,笑得更傻了。
重山不大高兴地咳了一声,飞松当即会意,垂眸,不敢吱声。
重山看了眼飞松身后紧跟着的唯一一个年轻人,和年轻人背上显然匆忙收整的简易行囊,略皱眉,想说什么,还是改口道:“……你,出城后打算何处去?”
飞松目光微黯,迟疑了会儿,吸一口气:“我,还是要回去见我母妃。”
苏夕言身形一动,却没说话。
重山点头:“是,割舍不下。”
飞松笑:“这世上,除了我母亲,就没有其他任何真正关心我,作为我这个人的死活的,谓亲人了。其实我想,我母亲,怕倒是希望我能远走他乡,得个自由的身吧。可若我走了,我母亲失了依凭,又会遭遇什么?”
重山与苏夕言一怔,无言。
飞松的笑容却是格外轻松的:“从密道出来,见着阳光的一刹那,虽然混了些不大好闻的气味,但我突然明白了。我想,只有故乡,才是我想要回归,也终会回归之处。只有回到那儿,我才能真正作为我这个人活下去,去做我这个人应该做的事。没准儿,就能做几件我这个人,真正想要做的事。”
苏夕言微笑,重山的眉头也松了。
“我想,付云中没有留下任何指示,就是要我自己选。我已经选好了。虽然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哪怕我现在可说一无所有。”飞松面容略带疲倦,对着洒进城门的日光,更显温暖,“可你们瞧,我这不是从茅坑里爬出来了么。只有努力从茅坑里爬出来,才能晒到日头,不是么。”
两人看着年轻人,连重山都缓缓笑了。
忽听见什么,飞松的目光转向沙关方向。
重山早一步回眸,苏夕言已轻声一唤。
烟尘滚滚,人马隐约。
遥遥沙漠腹地,再次蹿出一股异族军队,弯刀映日,霍霍厉芒,亦朝沙关而来!
重山当即转身,三步两步跨上石阶,登上城楼。
飞松与苏夕言回神,紧随其后。
云墟地处红石峡巅,视野广阔,登上楼头,更是举目千里。
重山眉目凝重。
苏夕言轻吸一口气:“怎会……是吐蕃增兵吗?是要撕毁与唐持的协定,真打算攻入沙关吗?”
城楼下,西门守们及停留西门的武林豪杰亦发现了异动,一时躁动。
重山眉心忽一跳:“不对!”
苏夕言看向重山。
“论恐热的军马亦惊了。来的不是他的人。”说着,重山却看向飞松。
而怔怔盯着第二波军马靠近的飞松,好一会儿,目光大闪,回头盯着重山惊道:“……真是他们!是大妃的军马!!”
重山和苏夕言跟着一惊。
吐蕃,大妃。
十七年前,吐蕃朗达玛赞普被刺杀,震惊了拉萨和吐蕃各地。朗达玛有两名妃子,小妃子蔡邦萨正有身孕,不久生下一名小王子,取名“维松”,意为“光护”。
大妃纳朗萨,娘家是吐蕃最具权势的纳朗家族,见小妃子怀孕,便装做怀孕,于维松出生之时从外买来一个小男孩,向王族大臣们宣称自己所生,取名“仁丹”,意为“母坚”。
自此,吐蕃王室内分离成两派,各自支持朗达玛两位年幼王子仁丹和维松来继承赞普位。于是发生内战,一发不可收拾,随之爆发平民起义,吐蕃王朝从此分崩离析。如今,仁丹一派已占据拉萨地区,维松一派一路退居山南一隅。
飞松口中所说“大妃”,便是纳朗萨。
飞松看回远方,不住呢喃:“大妃的军马怎会来?仁丹呢?来了多少人,是来抓我的吗,还是来找论恐热麻烦的,还是要攻入沙关……”
忽感受到来自肩头的重量和温度,飞松停了微颤和呢喃,回头,看向将手掌拍在他肩上的重山。
“放心。”重山语气平和,不算完全确信,亦不至于多少怀疑,“纳朗萨的人,大略是重明招来的。”
飞松瞠目结舌。
苏夕言眸光一亮,顿时了然:“怪不得见着灰背好几次往沙漠腹地飞去!竟是联络上了纳朗萨!”
纳朗萨。
沙原深处,那一位尊贵的女人。
闻言,飞松想了想,也道:“我懂了!付云中找来纳朗萨,是为了逼退论恐热!”
重山点头:“论恐热此次与唐持合谋前来,只是幌子,并不是真为了攻破沙关,再加他顾忌唐持,为防意外,灵活调度,人手不会太多。此刻,本就占据大部疆土,人强马壮的纳朗萨一派突然杀到,自后头围攻,论恐热不会逗留太久的……瞧,论恐热已经重列阵型,准备往东侧撤离了。”
“横扫沙原,都寻不到论恐热,这回云墟城主动联络,论恐热势单力薄,被纳朗萨逮个正着,纳朗萨自是很乐意的。而唐持既然招惹了论恐热,必防备着论恐热趁机真杀入沙关,早布下兵力。纳朗萨有识有谋,看透玄机,只是来捞个便宜,必不会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强攻沙关,所以我们不必担心沙关沦陷了。”苏夕言说着,看向飞松,“只是,若论恐热的力量被纳朗萨削弱,甚至,论恐热本人,作为支持你的最大拥护者,被纳朗萨杀害,对目前的你,却是没有好处的。”
飞松沉吟,点头,抬眸时目光坚定:“我明白。”
“好了。”重山再次拍了拍飞松的肩,“你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凌峰看着面前发髻不整,眼窝凹陷,目光狠厉的方雪娥,没有发怒,没有嘲笑,没有刁难,反是松下眉头,静静地笑了笑。
连他自己也讶异。
瞧着面前如今面色枯黄,曾经爱恨交织的女子,竟是出奇地平静。
经历起落,跨过生死,或真是如他不再那么浓黑了的须发一般,解脱了一层枷锁,放下了一腔愤懑,躯壳都洗去了一层颜色。
凌峰不但讶异自己的心态,更是讶异方雪娥的身形。
瘦了。瘦太多了。更要紧的是,遮在斗篷底下的腰身,太细了。
哪怕原本方雪娥便是身形窈窕,但此时隐约露出的腰线,让男人无由,也无比确定,方雪娥的身孕,没了。
男人的孩子,没了。
凌峰不知为何,原本纠结于心,怨愤于心,悔恨于心的这个孩子,没了,不知该说是轻松了,还是失落了。
他却更明白,这并不是件足以讶异的事情。
当日,方雪娥是被京城的人带走的。
京城的人。大半是张泽之妻,刘氏的亲系。
方雪娥会遭到何种待遇,她本人亦一清二楚,当日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惜曝光身孕,恳求凌峰相救。
而今的方雪娥,没了的不但是一个孩子,不但是本就舍弃得七七八八的自尊、自爱、贞洁,更是连命都只剩半条了。
“唐持应允了你什么。”半晌,凌峰才道了这么一句。
方雪娥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挑眉道:“需要么?我就是恨!恨这座城!恨你们所有人!葬送了我的青春,我的天真,我的家――还有我的孩子!!”
说着,方雪娥上下打量凌峰与以往无二的华服玉饰,忽哼笑得格外放肆而尖锐,肩膀都一下一下地颤:“哟,可我最恨的人,这会儿穿得光鲜亮丽,莫不是又和新晋青尊言归于好了?你才是!得了付云中什么好处!”
凌峰不答。
方雪娥,这便算是承认了,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能自京城来人手中截下方雪娥,还能巧施手段,一路护送方雪娥潜回云墟城的,也只剩下灵州大都督府长史、朔方节度使,唐持了。
会选中方雪娥,不但因了北门幽静,本就是方雪娥私通款曲,暗自往来之处,格外了解,更因无人料想得到,被押往长安的女人,又回来了。
唐持与方雪娥的约定是什么,并不重要。唐持叫方雪娥做的事,一目了然。
凌峰回眸,目光掠过方雪娥肩膀,静静落在云墟北门,古朴厚重的门栓上。
只需,用一点力。
一托,一抓,一顶。
凌峰的目光忽而深邃。
早已埋布在外的唐持人马,立时一拥而上。夺取云墟,不过数个时辰之间。
但若他不。
他有什么理由是,又有什么理由不。
凌峰的目光却转而更深。
付云中,却叫他来。
不但叫他来,更是在交予北门门守及支援北门的云墟弟子们的锦囊内,放入一张字条,简单明了,潦草一字:“撤”。
众弟子们一见凌峰出现,错愕当下,直觉时机已到,打开锦囊,顺理成章。
凌峰想,付云中,真的让他选。
这一整座城。这一整座城里的人。
他有多爱。她有多恨。
爱恨之后,他与她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茫然想起那一日,晚来风密室中,付云中继续呆呆傻傻般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唇角勾起:道,我会让你看到,我全部的力量。
此刻的凌峰,终于有些明白了。
付云中的力量。
不论是不是历代青尊留下的人,都甘心追随他的力量。
却并不是付云中这个人的力量。
而是一个个的他们,自己的力量。
心的力量。
――名为“自由”的力量!
凌峰忽而心潮澎湃。
忍不住也哼笑了一声。
与方雪娥的哼笑像极,却也不像极。
瞧得方雪娥亦一愣。
对。方雪娥。
付云中选了凌峰来此,便是为了对付这个方雪娥。
虽然其实只要付云中愿意,随便一个会些武艺的,都能要了方雪娥的命。
凌峰此时,却是无比感激,付云中给了他这么个机会。
决定云墟生死的机会,也是再见一次方雪娥的机会。
凌峰抬手,向着方雪娥伸去,开口,莫名其妙道了句:“随我走吧。”
方雪娥瞪大双眼,一时愣神,继而哈哈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一掌拍开凌峰的手,满是讥嘲地恨声一句:“凭什么跟着你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得去吗?!呸!”
凌峰摇头,道:“不是跟着我走。”
方雪娥轻喘气,凝眉。
凌峰笑了,再次将手伸向方雪娥身前:“是跟着你走。”
方雪娥怔住。
一辈子面相威严,气沉山河的男子,露出了一辈子不曾有的平和笑容。
未曾有过的温暖,无谓,一世云轻。
照旧如故的沉稳,气魄,一字千金。
凌峰静静看着方雪娥,道:“我带你,回故乡。”
故乡。
一个人,没有了青春,没有了天真,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家――她还有故乡。
她的故乡,在哪儿呢。
方雪娥愣愣地想。
比云墟,比长安更南,走上几个月,才能到达的秦岭脚下,小山村。
开着什么花,种着什么树,结着什么果。
幼时怜她自小丧母,家境穷困,又爱她排行最小,伶俐漂亮,为她做过棉衣,纳过鞋底的邻家阿婆,忌日将至,不知还认不认得是哪个坟头。
“故乡!谁,要跟你回故乡……故、乡……”
方雪娥咬牙切齿的声音,逐渐低沉。
渐次沉浸回忆之中,染上哽咽与凄怆。
凌峰的目光亦是同样的。
他也不知如何选择。随口一般,竟说出了那一句。
又岂不是呢。无心之处,才是真心。
他与她之间,爱恨也罢,情仇也罢,终是回不去一处,也走不到一处的。
但走不到一处,不代表不能继续同行一路。
一世繁华落尽,竟还有一处,足以放下一切,并肩携手,安然归去。
凌峰一直不曾放下的手,更抬起一些。
方雪娥,终于抬手。
却不是搭在凌峰的手上。
而是眸中闪泪,抬手顺发。
哪怕枯黄,哪怕瘦弱。
理顺发丝,整理衣衫,才终于聘聘婷婷,握住了凌峰的手。
年华不复的美艳一笑,绰绰有余的风情万种。
“嗯。向南。”
――――
瞧着飞松与随从毅然而去的背影,重山与苏夕言立在西门前遥遥看着,都不禁有些愣神了。
换了一身衣衫,混在一道出城,往沙关而去的武林人士之中,无人察觉。
远去的人自然不是单枪匹马的。付云中大略是趁着武林群豪进城时,已在西门外备好了马匹人手,就等着重山为飞松开城门,放行。
付云中的用意,重山与苏夕言都不难明白。
飞松的身份,按云墟城这官不官私不私的立场,分外棘手。若移送官府,不但会引来吐蕃对云墟的直接敌意,也相当于是将飞松这孩子送到了唐王的邢架之上。更何况,唐持若真要冠冕堂皇进攻云墟,必要借了抓捕飞松之名,这般,也是塞了唐持的口。
相比而言,放走飞松,云墟只不过是少了个不好使用的筹码,还能借着吐蕃犯境,唐持逼城的理由。没准儿,更能给唐持脑袋上扣个黑锅,道是被唐持带走,却没了下文,唐持更不敢向唐王提起飞松这号人了。
人影马蹄随着烟尘而去,重山收回目光,看向苏夕言:“咱们也该走了。”
苏夕言一愣,随着重山的目光,回头。
目光及处,天元宫正对南门的中央大道上,重习、重烈等人凝重的身影匆忙而过。
重山与苏夕言的面容亦沉重了。
重山交代西门守城弟子几句,携着功夫较弱的苏夕言,向南门掠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南门。
重山与苏夕言尚未落定,已皆愣了一愣。
等到落定南门外,前后落定汇聚的人影又多了数道。
全是云墟弟子。
且全是德艺双馨,备受爱戴的重字辈,及出类拔萃,为小辈表率的飞字辈。
重烈,重德,重习,重意,重墨,重渺,重荷,重雪,重烟,重雪。
更其余飞宏,飞星,飞流,飞柳,飞花,飞烟,飞雪等人。
苏夕言都诧异了。
除了诸尊未至,武尊一脉空缺,其余各脉精锐,几乎全到齐了。
只少了一个重花,一个飞声。
重山板着张脸,还嘻了一声:“这阵仗,都能直接杀出沙关,再来趟‘初兵行’了。”
苏夕言被重山的神情和语气惹笑了。
重山倒仍是那么张刚正不阿的脸,往重烈身边行去。
沙原之中,凌峰发难,重烈断臂相阻,尽忠至诚,另云墟上下更为敬佩,无形之中已成众人翘楚,为众人仰赖。
此刻诸尊未至,连为新一代青尊倚重的重山都往重烈身边走去,旁人更是汇拢,在重烈周身围作一圈。
正此时,前来向重山报信的弟子亦赶至,在重山耳边急急数语。
重山眉头拧紧,点头。
报信弟子退开,原路折回。
互相一礼后,重山率先开口:“唐持原本暗藏在云墟北门外的人马不知为何没能进城,已绕过东门,朝此处而来了。我们布在北门和东门的人马顺势而动,也正往此处汇聚。”
众人瞠目一凛。
重烈显然早已察觉,领会重山目光,接道:“如今盘踞云墟与榆林城外的便是唐持军马。虽不知最终目的,但他夺取云墟与榆林双城是志在必得。此刻潜入云墟的目标落空,转为正面强攻,他乔装百姓商贩,埋伏榆林的人马当会同时发难。幸而榆林自古为天下雄镇,虽地瘠饷乏,然兵最精,将材最多,如今又有云墟弟子大部入驻榆林城内,但……”
重山感慨道:“若唐持打出灵州官军旗帜,榆林自开城门,便不得了了。幸而论恐热的兵马方已撤离,叫唐持拿不住把柄。榆林晚来风烽火亦已点燃,方圆数百里可见,援兵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众人闻言,各自庆幸,气氛顿时轻松了些。
重烈亦松了口气,又道:“只是云墟城派往榆林城中的多为低阶弟子,尤其其中新晋弟子,即便与榆林守军汇合守城,怕亦撑不了多少时候。”
众人点头,各自沉眉。
说是入驻榆林,已是好听罢了。本就是领了付云中的意,莫名其妙在榆林城内待命,有些不上心的,或真是玩乐一通睡上一觉,连兵器怕都未带身边。其中这一届的新晋弟子,更是连云墟正名都未及取,未及登录在册。
“各位既已至此,应当已看过锦囊之中所书了。”重烈继续道。
旁人应诺,重山与苏夕言只作已看。
重烈目光凝重,道:“可青尊所言,只叫我们来此处汇合,镇守云墟,只许出,不准入,便再无其他。”
重习道:“只许出,倒是可解,云墟城内大宴天下豪杰,或有愿意出城迎敌,或自求生路的,但去无妨。但不准入……”
重烟道:“便成了不准回护云墟的意思了?”
重渺道:“此话究竟何意?”
飞宏急道:“晚辈不解。可是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能再入城去了?”
飞星接话:“若贼人攻入,云墟有难呢?”
正议论,又有云墟弟子匆匆掠近。
是文尊一脉低阶弟子,自榆林而来,向自家师父重意展示手中字笺,一脸惊惶。
取出字笺的锦囊还被那弟子拽在手中。
重意一瞧,一愣。
边上众师叔师兄一瞧,都愣了。
字笺,无字。
一个字都没有!
“身边诸弟子之锦囊,可都无字?”重意夺过纸笺正看,反看,确定空无一字,赶紧道。
弟子重重点头,束手无策:“回师父,我与师兄们正在榆林城外瞎晃悠,怕云墟有令,不敢走远,回城时发觉竟有人假作商队,往榆林东门而去,意图不轨。我等赶紧回了榆林,商讨之后,拆了锦囊,却全是无字,一时无措,师兄们便叫我赶紧来报,他们守在榆林城内,等候指示。”
小弟子心急,说得十分快,却足以叫众人都听得明白,十分明白。
唐持,动手了。
可守着云墟,守着榆林的人们,却不知如何是好。
唐持打不了官军的旗号,便乔装打扮,暗中夺城了。
在这汇聚云墟的江湖豪杰皆被异族犯边而引去沙关的当下。
少数未及赶往、留在云墟的武林人士,榆林守军及百姓,云墟弟子们,又该如何做?
新一代青尊,却一字未留。
“不,他已经留了。”
忽听这一句,婉转好听的女声。
女子站在重山身侧,白衣红裙,薄纱遮面,斜髻轻挽,珠簪半挑,顾盼流光,第一次开口。
众人听那一声,看那一身,忽地便明白了,这个女子该当是谁。
苏夕言的微笑与语调,格外镇抚人心,重复一句:“已经留了。”
众人愕然,沉默间面面相觑,心头却各各自有了计较。
重山笑了,点头:“是,留了。”
重烈重德年纪最长,低头思忖了会儿,相继抬头道:“是,的确。”、“我懂了。”
站在重渺跟前,还死攥着锦囊和字笺的小弟子不明白了。
重渺哈哈大笑,对小弟子道:“师父也终于明白了。”
小弟子愣愣看着重渺。
重渺道:“新任青尊,是叫你们选啊。”
重荷、重烟、重柳都跟着笑了。
重雪道:“是任由你们选。”
重墨道:“你们决定怎么做,就去怎么做吧。”
小弟子眸光闪动,终于明白了,重重点头,抬手一揖:“是!”
瞧着小弟子再次匆忙而去的身影,留下的师叔师兄们短暂沉默,各自回头,相视一笑。
站在这儿的,虽同是云墟弟子,同是云墟最受倚仗尊敬、最为翘楚的弟子,却并不一定是一路人。
付云中的人,飞声的人,礼尊的人,剑尊的人,乃至如重烈一般,纯纯粹粹,云墟的人。
多少年了,或从不知多少年前开始,夹杂太多,诱惑太多,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师兄师弟,师叔师侄。
可这一刻,所有人都在付云中留下的空白里,体悟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镇守云墟,只许出,不准入。
怕即是说,一旦云墟失守,便各自逃命求生去吧。
哪怕不愿镇守云墟,也各自逃命求生去吧。
他们都站在了这儿。都面对着同样的大敌,来做他们自己的选择。
重烈率先踏前一步,开口:“我留在这儿,依照青尊所令,镇守云墟。”
立于重烈身后的飞流跟紧自家师叔脚步,意态坚决。
重德,重渺,重荷等人当即迈出一步:“愿追随师兄,同生共死。”
话音未落,其余重习,重意,重墨,重雪,飞宏,飞星,飞流,飞柳,飞花等人同时上前一步。
相视,再次,亦是多少年未见,真正地开怀一笑。
总是板着面孔,难得发自内心笑着的重山,忽听见什么,惊了目光,骤地回头。
同一时,其余众人亦听见了隐约自南门内传来的惊喊声:“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天元宫!”
兵器出鞘声随即响起。
众人身形齐齐一绷。
最为宏伟奢华,死死紧闭的南门却阻碍了所有人的视线。
数人下意识抬步,忽都想起锦囊所书,只许出,不准入,全部僵在当下,心急火燎。
他们差些都忘了。除了吐蕃来敌,除了唐持兵马,云墟城内尚留着不少受邀来贺,各怀心思的天下英豪。
怀了什么心思,是不是真豪杰。
抑或,本就是吐蕃与唐持的内应,甚而是另一派、另几派趁火打劫的匪人!
苏夕言想起什么,惊吸一口气:“重明!重明或就在天元楼里!他们是冲着重明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闻言,重山眉目大凛,一把拉过苏夕言。
苏夕言胳膊吃痛,愣神间,重山已自苏夕言腰间一把抓出一只绿色锦囊来。
苏夕言不禁轻“呀”了一声。
她倒差些忘了,还有一只锦囊,被她收着。
重山连拉带扯,差些扯坏锦囊,取出其中纸笺。
里头,是有字的。
六字。
付云中不算十分好看,却足足十二分潇洒的字迹。
――“大山,苏苏,保重”。
见这六字,苏夕言当即红了眼眶。
重山看不明白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眉心一跳,怒极一般乍然转身。
苏夕言一把拉住重山:“哎!”
这一声唤,本是拖住重山,却是语带泪,声带颤,万般情愫,变作乞求重山前去救人般。
重山回头。
看见苏夕言面容刹那,拧得死紧的眉头立时松了一些。
再次凝眉,却已带上另一番情愁。
苏夕言,哭了。
不是带着泪腔,也不是挂着泪痕,而是颗颗粒粒,珠珠串串,不住地掉泪。
隔着薄纱,红了眼睛,却还是很好看的,凄美得很的。
像极一个终于要向她心爱的男子告别的女子,却还要眼睁睁瞧着另一个心爱她的男子,转身离开,前去送死。
“别……”重山一时无措,“别看明爷小时候呆,老替我挨骂,那是脾气直,其实脑袋鬼精着,没那么容易栽。”
苏夕言期期艾艾看着重山。
重山只好继续道:“他留了这书给我们,还指不定就是算准了我的脾气,一定会回去找他的,你别急啊!”
苏夕言终于破涕为笑。
不再耽搁,苏夕言扯过重山手中纸笺,往边上众人眼前瞎晃了晃,不待人看清已收回。重山会意而笑,当是领了新任青尊的意,携了苏夕言脚步急点,腾挪飞掠。
众人未回神,两人已越过南门城墙,直往天元宫而去。
身在半空,苏夕言还牢牢抓着重山的衣角,扑闪扑闪泪眼,忽道了一句:“山,你不是也说,现在的重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重明了吗。”
语声渐低。
话甫出口,苏夕言已垂了头,有了些悔意。
重山想了想,道:“对。他已不是曾经的他了。”
苏夕言皱眉抬眸。
正瞧见重山唇边的苦笑,眸间的无奈,和再苦涩再无奈,都不会悔改的决意。
重山继续道:“可不论他现在是谁,他就是曾经的那个重明,他心里还有你,还有我,足够!”
并不慑人的字句,自重山口中说来,便更多了一分说一不二,掷地有声。
似被重山简单而直白的语句所感动、所鼓舞,霎时贯通了久塞心间的顽石,苏夕言的眼眶又微红了,再次带了泪腔,却不再有一丝犹豫:“……好!”
――――
绝高处。
归云万顷。
黛衣,黑靴,高冠。
风起,发扬。
目光落处,榆林。
城里烽火冲天,城外风云暗动。
扬眉。
付云中怎能不欣慰。
稀里糊涂被调往榆林的弟子们,不论高阶低阶,哪怕是连云墟正名都未及取,未及登录在册的新晋弟子,即便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自动自觉,同仇敌忾,选择与榆林守军并肩而立,镇守榆林。
转眸。
云墟城上下戒备,南门外顶尖弟子林立,也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那么,也该轮到他,去走他自己的路了。
他自己选择的路。他自己走到最后一步。
微笑,转身。
――――
山巅玄寂宫,冬月迎雪。
如今时节,自还是不到欣赏冬月迎雪的时候。
可云墟地界三百里内,只要提起云墟玄寂宫,几乎人人都会想起玄寂宫里,一位黛衣,白靴,高冠,如同踏云而下,极美到瞧不出年纪的尊者。
玄寂主宫,敛星阁。
比冬月迎雪,更飞云凌霄的女子,立于窗边。
归云万顷,烽火连城。
手中荼白锦囊,似轻犹重,散散执着。
她自然不是看不见。更不是听不见。
榆林如何了。云墟如何了。
只是双眸沉凝。却不是在思索。
更像是试着让自己学会,或说看自己是否已然学会,如何放下,如何旁观,任它归云万顷,烽火连城。
半晌,终于轻声一叹:“不必跪了,重花。你随她们去就好,不必顾忌我。”
长跪凌霄身后,一言不发的重花摇头,亦终于开口:“师尊误会了。”
凌霄半侧头,静听。
“师尊猜对了一半。徒儿徒孙们守护云墟,甘愿肝脑涂地,是为了守护云墟这个家,我们唯一的家。但师尊不必了。”
闻言,凌霄一愣。
“师尊为云墟做的,牺牲的,已经太多了。够了。”重花继续说着,缓缓抬头,“剩下的,我们来就好了。”
凌霄皱了淡色的眉,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