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见她搁在桌上的手,纤细柔白,一应粗笨的戒指首饰皆不戴,只在腕子上圈着只细细的血玛瑙手镯,与指甲上染得晶莹透粉的凤仙花相得益彰。
刚触上去,那只纤细白嫩的手便鱼似的滑走,那脸鼓起来,狠狠嗔了他一眼,“我最烦这样子!好像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呆在一处,没有别的话可说,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满脑子只有这些男盗女娼!”
话音甫落,庞云藩脸上白起来,有些恼火。后又想她这一遭与那年到底是不一样的。那年不过为引着他上当,是为图利。这回她肯千里传书,图的不过一点情真,因此不做出那些媚态,也不刻意投怀送抱,倒拿出了真性情待他。
这么一想,他自己倒难堪起来,脸白又转为脸红,刹那变化多端,低下头去,“是我不对,你别生气。”说着,急急抬起脸,“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一时忘形,并不是不敬重你。”
梦迢装得半信半疑,横着望他一会,抬着下颏软下声去,“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外头那些女人,或是图你的钱,或是图个名分,恨不得立刻就要变作你的人,好烙印按章,生怕你跑了似的。论名分,我是布政史夫人,不比个知州夫人体面?论银钱,把我家犄角旮旯扫一扫,也够人过一辈子的,我还图你什么?无非是看你有些才学心又痴,我才和你来往。你若不敬我,在我心里,你就连这点好处也没有了。”
庞云藩连连称是,心上也很是认可,只想情到浓时自然水到渠成,急不得。于是引着梦迢到院子里逛,行步间问起往事,眼中微微凝着恨愁,“你信上说,上回因你招待了我一席,被孟玉打了,可打坏哪里没有?”
这是梦迢一贯的路数,早年间诱引秀才相公,就说是背着她娘如何如何,说得是为这男人才冒着巨大的危险。男人嘛总吃这套,有个女人为他担风受险仿佛是件荣耀大事,即便你一个子没花,他也觉得你是拿性命来爱他。
因此梦迢信上刻意将那一巴掌说得含蓄隐约,庞云藩只当她受罪不轻。
她走到花架前,将一枝黄香木花藤扯低,立时黄花飞尽,凄风苦雨,“不过是皮外伤,没几时就都好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没留?!”庞云藩急起来,扳过她的肩,“只怕在我心里留了不少疤,难消了。”
梦迢将指尖花瓣笑盈盈朝他脸上掷去,“真是个傻子。”
四目澄澄地一瞧,庞云藩魂倒心颤,真将梦迢放在心里珍重起来。
梦迢一味哄着他,多时暗通书信,偶然庞云藩或是因公,或是得空,便骑马从泰安州跑来与她私会。其间梦迢将私盐的事情试探过两回,可这庞云藩一提起此事,就说是些龌龊勾当,不该说来污她清听。梦迢只怕引他疑心,也不敢深问,只等着叫他渐渐乱了心智,再编些苦话来诓他。
这来来往往间,又至暮岁隆冬,那日庞云藩到历城来,梦迢仍旧来这房子里与他相见。两个热辣辣地互诉一番衷肠,说到情极处,庞云藩歪下脸来亲她。见梦迢未说什么,便大起胆子来,拥着她要摸。
先是摸在手上,渐渐那手往梦迢袖内攀进去。梦迢穿的是件桃粉缎大袖对襟衫,臂间松肥,他的手便从腋下往胸口里钻。
刚钻进去,冷不丁被梦迢一把推开!梦迢本能地立起身来,可回回俄延,到如今,竟一时想不到个妥当的借口搪塞他,只得板住脸二话不说,带着彩衣离院而去。
庞云藩也是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忙往外追出去。还没跑到门上,似乎听见门首有人争执。
原来到这里来,车轿一向是梦迢在外头雇的,力夫有些蛮不讲理,轿停在巷中,堵了人家马车的去路,人家驱车的小厮下来理论,他们倒与人争执说:“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们怎么就停不得?你是哪个庙的神,叫我们让就让?”
那小厮气得笑了,朝巷口指去,“你们堵在这里,叫我们的马车如何过?不过是请你先抬出去,让一让我们,你倒有话说!”
“抬来抬去,你以为不费力?我们吃的力气饭,使点力气都得算钱。哼哼,你要么自己抬,要么给钱,要么等我们东家出来了,我们走了你们再走。”
说到此节,梦迢正气冲冲迎门走出来,因后有追兵,也没留心这里在争执。刚跨出门槛,后头庞云藩就跑出来拉她,“梦儿、梦儿!我哪里惹了你生气,倒是告诉一声,这样不声不响的,又叫人猜,我榆木脑袋猜不着嚜!”
梦迢一回身,已站到巷中,“呵,我哪里敢生你的气?我还有事,要先走。”
庞云藩急得顾不上什么外头体面,只顾来拉她,连声央求,“梦儿,我好容易来一趟,这回不能久留,明早就得赶着回去,眼下有话好好说成么?梦儿,算我求你。”
“你求我什么?犯不着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好看呀?你快进去吧,不要来理我,我要走了!哎呀我真是有事情,要去钱家府上一趟,你只管走你的好了!”
“梦儿、梦儿,梦迢!”
朔风一吹,将这两个字吹向轿子后头那马车。那藏蓝的帘子给风掀一掀,这名字便似利箭,穿过一年光阴重重射在董墨胸膛,将他钉在壁上,半晌动弹不得。
一时间,他的心仿佛湖水骤干,空茫无措。又渐渐地,那些血液由四野回流,奔腾起汹汹浪涛,朝他头脑里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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