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建康大朝。晋天子司马德宗在琅琊王的陪伴下驾临太极殿,接受群臣朝拜。
朝驾毕,不等刘穆之出班奏事,朝班之中有人迫不急待地站出,大声道:“臣吏部侍郎朱玠有本上奏。”
朱玠原是雍州别驾,护送何太后返京后留在京中任吏部侍郎。当初朱玠认为刘裕势大,弃杨安玄投奔,可是在京中十余年,并不为刘裕看中,仍在吏部侍郎的官阶上蹉跎。
眼见韶华已逝,朱玠长吁短叹,他有心投效,只是并非宋公心腹,平时也无机会凑到身边,想献媚也找不到机会。
此次京中盛传宋公大败雍公兵马,有意谋求九锡之位,朱玠感觉机会到来,若能率先开口奏请为宋公加九锡,将来宋公得了天下,自己是首倡大功,肯定要加官进爵,这买卖无本万利。
放眼望去,和他同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朱玠打定主意,只能朝拜完毕便立即站出来启奏,要知道首倡和附议的功劳可是天壤之别。
不等琅琊王说话,朱玠径直道:“宋公奉诏讨伐逆臣杨安玄,兵锋所至官吏望风而降,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宋公出藩入辅、引兹保弼、阜财利用、疆宇日啓,有康宇内之勋。臣奏请授宋公相国,以十郡之地加封,赐九锡之礼以嘉其功。”
朝堂一片哗然,虽然多数人知道今日朝觐会有人提出赐宋公九锡之礼,但事到临头仍有不少人心头震怖,加九锡意味着改朝换代不远,而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伴随着腥风血雨。
也有人暗暗顿足,原想按照惯例琅琊王说上几句后再去启奏,稍一延误便被朱玠抢了先。
刘穆之心中冷哂,这位朱侍郎过于心急了,为了抢夺功劳居然不顾尊卑,这样的佞臣绝不能让他留在朝堂之上,等来年考官时找个由头将他放去外任吧。
尚书令刘柳本月病逝,朝堂之上以尚书左仆射刘穆之为首。刘穆之不慌不忙地站出班,对天子和琅琊王躬身施礼,道:“朱侍郎所奏甚是,宋公天纵睿圣、命世应期,辅翼陛下,功德灿然,应以十郡加封,赐九锡之礼,位宜在诸侯王上,伏请万岁照准。”
见刘穆之发了话,袁湛、赵伦之、孔靖、徐羡之、王敬弘、谢璞等一大批文武纷纷出班附和道:“请万岁照准。”
司马德宗神色木然,端坐不动,无惊无怖。一旁的琅琊王看着大殿之上群臣汹汹,大有逼宫之意,心中悲苦,把目光望向少数几个未动的臣子身上。
梁王、太常司马珍之面如土色,低头看着地面,不敢出声。祠部尚书阴友齐见状出班高声道:“臣以为不可。”
一片附和声中出现反对之声,众人侧目,看清是祠部尚书阴友齐,这个时候出声反对风险极大,一个不好便要家破人亡,尽皆沉默,静观事态发展。
琅琊王司马德文精神一振,道:“阴卿奏来。”
“宋公功济天下、道振生民,理应封赏。然九锡非人臣之礼,臣以为当等宋公平灭杨安玄,献俘阶下之时再议封赏不迟。”
五兵尚书董怀出班奏道:“臣以为阴尚书所言甚是,可先授宋公为相国、太尉、总百揆,加督中外诸军事,扬州刺史不变,待宋公平灭杨安玄之后,再论九锡之赐不迟。”
有阴友齐和董怀带头,朝堂上总算零零星星有人出班附和。
刘穆之冷哼一声,道:“阴尚书,你与杨安玄向来关系密切,莫非里通于他,有意针对宋公?”
众人皆知阴友齐的两个儿子是雍公麾下的重臣,若说他与雍公没有关系绝不可能。
听到刘穆之厉声喝斥不少人为之担心。阴友齐神色不变地道:“刘仆射何出此言?若军情司查明愚与杨安玄私通,刘仆射尽管派人逮愚入狱治罪便是。”
军情司严密监视着阴府,阴府中有不少仆役是军情司的耳目,但阴友齐从不与杨安玄联络,在家中亦不与妻儿谈论杨安玄,要传递消息都通过暗卫的暗桩,军情司抓不到阴友齐的把柄。
尚书是朝廷重员,刘裕不可能无缘无故治罪。当年桓玄篡位后将天子和琅琊王困于寻阳,阴绩是少数几个一直跟随在侧的官员,忠义被世人称颂。
何况阴友齐在京中多年,交朋结友姻亲故吏亦不在少数,散骑常侍温和之愤然道:“刘仆射要欲加其罪吗?”
虽然刘穆之贵为尚书左仆射,是宋公在朝中的代言人,但他出身寒庶,并不被门阀所接受,不少门阀子弟因为出身看不起他。 琅琊王司马德文开口道:“朝堂之上畅所欲言,刘卿不可钳制言论。”
刘穆之一愣,以往朝会司马德文都端坐席上哼哼哈哈,对自己所奏无不颔首赞同,今日居然出声斥责自己,观其言行是不愿加封宋公。
想起儿子的话以及傅亮临行前的言语,刘穆之知道自己如果退缩肯定会在刘裕心中埋下不可托付的阴影,此时已不容退步,唯有据理力争。
刘穆之站直身子,直视司马德文,厉声道:“大王,宋公义洽四海,道威八荒,百姓顺服。今率虎狼之师征战在外,屡建功勋,朝廷若不能论功行赏以安天下之心,臣恐大变将起,大祸将至,望大王三思。”
说罢深躬至地,司马德文看着刘穆之,眼中既是憎恶又是恐惧,刘穆之的言语中透露出杀意,自己决心鱼死网破,事到临头却惊惶不安,准备好的怒斥之辞不敢说出口。
朱玠见状,跪于阶前,尖声道:“大王,周道方远,凤鸣岐山,自宋公执政以来,祥瑞频发,此上苍神明之意,请大王顺天承命,显答群望,允崇盛典。封十郡为宋公封地,备九锡之礼,加玺绶、远游冠,位在诸侯王上,加相国绿綟绶。”
朝堂之上跪倒大片,纷纷奏请加十郡为宋公封地,赐九锡之礼。阴友齐和董怀相对而叹,不再作声。
司马德文以袖掩面,今日朝堂上演一场逼宫,这些臣子们连最后的颜面都撕破了。
车骑从事褚淡之高声催促道:“大王,大势难违,请大王顺应天命,早做决断。”
司马德文眼中含泪,看着满殿可憎的面孔,咬牙道:“既然众卿以为当重赏宋公,孤只能听命行事。授宋公为相国,兼太尉,总百揆,加督中外诸军事,除扬州刺史外,兼任雍、司、兖、梁州刺史;除彭城、沛郡、兰陵、下邳四郡外,增添陈留、汝南、汝阴、荥阳、鲁国、泰山六郡为宋公封地;九锡之礼待宋公得胜回朝后,由天子亲授。”
司马德文亦有过考虑,加刘裕雍、司、兖、梁刺史,以及增益的六郡皆是杨安玄的地盘,若刘裕能胜杨安玄这天下自然都是他的,若是胜不了杨安玄,所有的封赏都不过是句空话。
除了暂缓九锡之赐外,其他所求皆已准许,朝臣齐齐把目光看向刘穆之,刘穆之是刘裕的代言人,是否同意要他点头。
刘穆之在心中盘算,今日之事形同逼宫,自己已然走上绝路,就算将来宋公能承继大统,史书描述这一段将会如何书写自己,自己年岁已大,只怕要祸及子孙。
琅琊王话语中并没有拒绝给宋公加九锡,只是把时间延后至宋公回朝,抬头见司马德文惊惶无措、体若筛糠的样子,刘穆之不忍再逼迫,跪地叩首道:“微臣遵旨。”
…………
七月一日,平城大朝。魏天子拓跋嗣升座,接受群臣朝拜。
散骑常侍悦力延奏报出使柔然的情形,(北)魏与柔然征战不断,现任柔然可汗是郁久闾大檀,是柔然可汗郁久闾社仑之子。
410年,北魏伐柔然,柔然战败,郁久闾社仑战死。因其子郁久闾度拔年少难以服众,部众推举其弟郁久闾斛律为汗;郁久闾社仑之侄郁久闾步鹿真蓄谋夺位,挑拨大臣树黎劫持郁久闾度拔前往(北)燕,郁久闾步鹿真成为柔然大汗;郁久闾步鹿真及汗位不到一年就被郁久闾大檀斩杀,郁久闾大檀统领别部镇守西界,颇得民心,部落对其即汗位表示拥戴。
(北)魏为了统一南北,连年与柔然交战,双方伤亡将士无数,柔然居于下风,但拓跋珪和拓跋嗣因为柔然的存在亦无法集中兵力向南用兵。
郁久闾大檀雄才大略,即汗位不久便派使者与(北)燕冯跋联盟,派军进入漠南,窥视魏国领土。恰逢魏国连年大旱,拓跋嗣怕柔然和燕国联手来袭,派出使者前往柔然和(北)燕,表示和好之意,悦力延回报柔然大汗愿意息兵互商,而(北)燕冯跋惧怕魏国军力,愿意作为藩屏。
紧接着,行台尚书燕凤禀报,今年风调雨顺,各地粮食丰收,仓储充足;北新侯安同奏报晋国宋雍交战,双方各自动用十余万兵马,宋公刘裕略占上风。
拓跋嗣大喜,道:“晋国宋雍互斗,朕正可趁机南下。刘裕不是请朕出兵伐雍吗?再让他们斗上一阵,便以宋公相邀为由攻打杨安玄,夺取司、兖、雍之地,牧马长江。”
山阳侯奚斤笑道:“刘裕派来的使者见到臣,说什么洛阳是晋之旧都,被蠹贼杨安玄所据,晋天子欲修山陵,宋公奉旨讨伐,现晋魏结盟,愿以七万匹丝绸请陛下派兵相助。哈哈哈,自家人相斗,还请外人相帮,这位宋公真是好不要脸。”
拓跋嗣兴冲冲地站起身道:“先不用理他,当时是为了晋国的粮食渡难关,现在轮到他求朕了。朕准备在牛川(今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塔布河附近)举行盛大狩猎,招聚十万勇士相从,让蠕蠕(魏对柔然的贬称)、燕、晋看看我大魏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