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向伯兮自尽而死,一众员外被按察使司尽数抄家的消息很快就被送到越州。
越州军营中,陆云逸坐在桌案后,
看着手中文书,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对于战事胜利,云南三司将要在内政上大展拳脚他早有预料。
但酷烈程度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一行人被以谋逆的罪名尽数下狱,
一干主犯今日就被斩首,其亲族众人还在审问,俨然是一副抄家灭族之景象。
上一次如此刨根问底的清缴还是胡惟庸案之时,
那时,牵扯到了一些地方乡绅士绅,朝廷同样将其斩草除根。
但那时不同,有胡惟庸谋反在前,
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他这一条大鱼之上,
对于一些边缘人物,不会过分关心。
就算是知道了朝廷会有一些矫枉过正,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朝廷的霉头。
现在不同,天罚之事固然明显,
但还不至于让朝堂震动,
而此刻宜良县对于这些员外赶尽杀绝之事,就尤为明显。
这让陆云逸觉得,局势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
自己像是游荡在大海中的孤舟,本就危险万分,
但因为局势的变化,大海还掀起了惊涛骇浪,偏偏他还无处可躲,冲在第一线。
陆云逸摇头苦笑,将手中文书放下,目光空洞,
看向那透过帷幔努力钻进来的一道道朝阳。
有时他在想,若是看不清局势或许会过得安稳一些。
但奈何,他看得真切。
大明朝廷又一次中央集权开始了。
对于地方,朝廷从未放弃过!
洪武九年朝廷把行中书省改为承宣布政使司,负责民政和财政,
同时设立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分别掌管地方司法和军政,
三司互不统辖,朝廷这才收回了地方的最终统治权力。
地方三司设立之后,确立了省、府、州、县的地方行政层级,
但奈何,朝廷的政令始终无法打破“皇权不下乡”的千年传统,
对“乡”这大明朝廷生活百姓最多的地方,无法做到有效治理,甚至政令都无法下达。
乡长里长在一众员外的支持下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是常有的事,屡见不鲜。
一旦如宜良县那般,所有员外联合起来,
足以让一县之长举步维艰,什么事都做不成。
现在,外敌解决,云南三司率先抽出了腰间长刀,砍向了乡贤士绅。
更让陆云逸不知好坏的是,
这把刀还是他阴差阳错,主动递上去的,这让陆云逸感慨世事无常。
分明想要尽快脱离旋涡,但奈何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找上来。
陆云逸低下脑袋,伸出手轻轻揉捏眉心。
他明明只是想用“天罚”一事,给朝廷递另一把刀,砍向淮西勋贵,以及那些对他不利之人的刀。
现在递了两把,也不知是好是坏。
朝局动荡,权贵、地方,与朝廷的矛盾愈发激烈,交锋之势已起!
他身为太子所属的“逆党”,定然会直面此等风波。
“唉”
陆云逸发出了一声叹息,
在心中仔细思索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努力查缺补漏。
这与他行军打仗的理念一样,先做好自身,做好能做的所有准备,再考虑其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帷幔钻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多,外面的诸多声音也越来越多。
天亮了,又是一夜无眠。
陆云逸坐直身体,看了看有些凌乱的书桌,以及四处散落,有关农学的书籍,嘴角抿了抿。
若是甘薯能够在两三年内种植成功,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亮到不能再亮的护身符,凭借此等功勋,或许能够躲过来自双方的共同清算。
不,这还不够。
想到这,陆云逸眼神锐利,猛地站起身,
快步走向营寨一旁的脸盆处,
舀起一瓢凉水,将脑袋扎了进去,
冰冷的凉水顷刻间堵住了五官,
汹涌而来的凉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过了许久,等胸膛处的莫名压迫感消失之后!
陆云逸才猛地将脑袋抽了出来,剧烈地大口喘息,眼中血丝愈发弥漫。
他从一侧拿过毛巾,用力在脸上摩擦,将熬夜带来的油腻尽数擦干。
做完这一切后,他打理一番头发,
拿上头甲与长刀,快步走出了军帐。
很快,一行护卫跟随他离开军营,向着越州府衙方向而去。
不到一刻钟,陆云逸在一座守卫森严的府邸前停下,
见他到来,守卫的军卒猛地直起腰杆,昏昏欲睡的眼睛顷刻间睡意全无。
“大人!”
陆云逸下马,点了点头,快步走入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是越州府衙附近的一座装饰尚可的民宅。
与庆州家中一般,只有两进,作为安置家眷的居所。
进入府邸,迎面而来的庭院显得宽阔。
陆云逸匆匆赶回,让正端着一盆热水快速奔走的丫鬟小红吓了一跳,
身体一个激灵,愣在原地!
脸上快速浮现出红晕,喜悦快速涌了上来,
“夫人,老爷回来了!”
小红娇憨的声音在前院响起,
随着小红的话语落下,正堂内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静。
紧接着,一道人影轻轻探出,
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挑飘逸,洁白长裙披在身上,宛如画中仙子。
见到陆云逸,女子清冷的气质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融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婉典雅!
笑容温暖真挚,如同寒冰融化,使得小院都变得明媚。
沐楚婷白衣随风轻轻摇曳,步履轻盈地走出正堂。
她的眼眸中闪烁着深深的喜悦与爱意,溢于言表。
“夫君,恰好早晨,一同用饭吧。”
她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柔和动听。
陆云逸微微一笑,摘下了头甲递给冯云方,而后快步走了过去。
二人携手进门,主桌上已经摆上了早食。
陆云逸想要坐下,就被沐楚婷拦住,
“哎~夫君慢一些,打仗归来要去一去浊气。”
沐楚婷一边说,一边小跑着从书架上拿出准备好的柳枝,
从一个玉质瓶子中沾了一些水,快步跑了回来。
就这么泼洒在陆云逸的甲胄之上。
“转一转。”
陆云逸听话的转过身来,甚至还张开了双手。
“夫君倒是蛮乖的。”
见此模样,沐楚婷扑哧一笑,隐藏在红唇下的白皙牙齿露出少许。
“好啦!”
一阵忙活之后,沐楚婷的声音带着些雀跃,将柳枝与玉瓶递给一旁脸色红彤彤的小红。
小红拿着玉瓶退了出去。
直到此刻,陆云逸才长叹了一口气:
“为夫军务繁忙,整日不归家,倒是辛苦你了。”
沐楚婷抿嘴一笑,拉着陆云逸坐了下来,
为他盛了一碗粥,放在身前,
“母亲曾与妾身说过,男子在外征战,家中女子要体谅,
若是能整日在家中相濡以沫,谁愿意整日在外奔波呢?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夫君,无妨的,先忙事情要紧。”
陆云逸笑了笑,只觉得浑身轻松,轻轻点了点头:
“越州的事情已经忙完了,阿资败局已定,
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启程。
这里距离柳州也很近,等到了船上,日夜赶路,速度就快了。”
说到赶路,沐楚婷眼帘低垂,眼眸中哀伤一闪而逝。
陆云逸也意识到此言不对,
沐楚婷是云南人,如今离家,怎么会开心呢。
“为夫心直口快,疏忽了夫人,莫怪。”
沐楚婷抬起脑袋,有些不可思议,神情愈发古怪,
连忙从桌上拿起了一个鸡蛋,剥好放到了他碗里,叮嘱道:“此话夫君日后不可再说,
您是外出征战的将军,威信极为重要,
若是让旁人听了去,谣言您惧内,那太不妥了。”
陆云逸低头喝粥,觉得自己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阵无言,气氛有些沉闷。
沐楚婷灵动的眸子闪动,闪烁着雀跃,身体凑近了一些,一缕幽香弥漫,柔声道:
“夫君今日怎么想着回来啦?是有什么事吗?”
陆云逸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略微坐直一些身体,
看向沐楚婷的小腹位置。
顷刻之间,沐楚婷就懂了,
白皙透亮的脸颊顷刻间就涌上了红霞,眼中也带着几分旖旎。
修长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扶住肚子,轻轻抚摸。
“那夫君快些吃.”
陆云逸沉声开口:
“为夫仔细想了想,夫人的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不是夫人的错,是为夫整日操持军务,太过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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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为夫觉得,要时常归家,多与夫人相处。”
沐楚婷嘴唇紧抿,脑袋微微低下,眼中带着难掩的喜色,脸颊也红润到了极点,
眼中春水不可抑制的弥漫,连带着身体都有一些酥软。
已为人妇,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家夫婿陪在身边。
可随即,沐楚婷心中就涌现出了一股担忧,轻声道:
“夫君,您的病?”
陆云逸摆了摆手,毫不在乎:
“不过是癔症罢了,不碍事,
这几日在军营中也时常做噩梦,整日睡不好,已经习惯了。
既然一人睡是如此,不如与夫人一同睡,
劳累几分,说不得还睡得香一些。”
闻言,沐楚婷非但没有喜悦,
反而多了几分忧思,脸上写满了哀怨:
“夫君,越州之事还是快些解决吧,
早些回到应天,夫君也能够歇一歇,到时妾身去请御医帮您医治。”
陆云逸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烦躁:
“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到时再看吧。”
沐楚婷点了点头,见他的碗有些空了,
便又拿起碗帮他盛了一碗放在身前,
“夫君,不知您听说了没.宝华寺的玄尘大师”
陆云逸动作顿住,抬头看去。
沐楚婷抿了抿嘴,继续道:“圆寂了。”
“什么?”
陆云逸猛地抬起头,五官扭打在一起,满眼荒唐:
“那老和尚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夫君,是我等离开后的第三日,
此事也是在宜良县之时,大哥与我说起此事.
玄尘大师圆寂,宝华寺并没有声张,
只是草草安葬,听说这是玄尘大师的意思。”
说到这,沐楚婷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凑近些,温热的气息吐在陆云逸耳廓,轻声问道:
“夫君,上次玄尘大师与您说了什么?”
陆云逸眼睛微眯,表情平静,轻笑一声:
“没什么,老和尚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夫君,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娘亲说,您找回了佛门至宝《大理国焚像卷》,与佛门有缘,
宝华寺的诸位大师亦是这样认为,
否则玄尘大师也不会来家中为您看相。”
“好了,此事不要再说了。”
陆云逸脸色冷了下来,语气加重,
“为夫是军伍中人,信的是兵法方略,手中长刀,
佛门之中照样有蝇营狗苟,勾心斗角,
自己的事尚无法处置,还来对旁人之事指手画脚,一群老不死。”
沐楚婷不再言语,微微低下脑袋,轻轻舀着碗中清粥。
二人再次无言。
过了一会儿,沐楚婷站起身,走向书架,
不多时,沐楚婷慢慢地走了回来,手中已经拿了一本册子,
她坐了下来,脸上涌出笑容,将册子递了过去:
“夫君,这是妾身这几日闲来无事整理的兵法册子,
上面所记的都是夫君平日里随口所说。
妾身觉得极有道理,便将其记了下来。”
说到这,沐楚婷挽住了他的胳膊:
“夫君,若是能著一本传世兵书,
夫君可就名扬千古了,到时候.妾身也能沾沾光。”
屋内凝重气氛顷刻间消失不见。
陆云逸有些古怪地拿过册子,来回翻动,
只是一眼,他便觉得熟悉万分,
虽然语境与言语有了几分变化,多了严肃,但一看就是他所做的军略布置,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了下来。
陆云逸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上面一句句话,不知疲倦。
时而皱眉深思,时而眉头紧锁。
但脸上的满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
最后.他将册子合了上来,抓住了沐楚婷的手:
“夫人有心了,在兵法一道,为夫犹如稚童,如何能著作兵书?此举贻笑大方。”
沐楚婷大为诧异:
“文人都可著兵书,夫君为何不可?
妾身也是熟读史书,除了冠军侯,罗士信、李存孝这等少年名将,根本不足以与夫君相提并论。
就算在我大明,二十岁建功立业,也少之又少。”
沐楚婷低头看向手中册子,面露笑容:
“虽然现在册子上记录得很少,但日子还长,总会慢慢多起来。
您先起个响亮的名字,就算是不能成为传世兵书,
日后记为家学也可,
孩子们若是有军伍一途,也可研习。”
这么一说,陆云逸忽然生出了几分感慨,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沐楚婷将身体贴了上来,清香弥漫:
“夫君~,您就起一个名字,平日里也不用您操心,
妾身听到什么就记什么,待夫君真想编撰兵书时,再命人修改就是。”
仔细想了想,陆云逸觉得记一记也好:
“就叫《论运动战》吧,为夫只会打这一种仗。”
“运动战?”
沐楚婷眼睛亮了起来,
她不喜欢过往兵书那种晦涩的名字,反倒是此等言简意赅的名字,让她觉得极好。
陆云逸点了点头:
“对,运动战。让军队马不停蹄地动起来,
在运动中寻找机会,通过灵活机动来打击敌人。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此法不仅可以用在行军打仗的方略上,也可以用在尚未开战的战略上。
为夫攻打金齿卫,与剿灭景东麓川营寨,就是都是此法。”
大概是说到了感兴趣之事。
沐楚婷能明显感受到夫君的心绪开始活跃,不似先前那般死气沉沉。
她也高兴起来:
“那就叫此名,日后夫君在前线打仗,妾身帮您记录一干兵略。”
不过,沐楚婷旋即想到了一事,收敛了几分笑容:
“夫君,此事要甚为机密。
若是流传出去,敌人恐怕会钻研夫君战法,让夫君的仗打得艰难。”
陆云逸哈哈大笑,大手一挥:
“似我者生,学我者死。”
“敌人学了,只会败得更快。”
随着陆云逸话语的尾音轻轻落下,
他倏地站起身,目光深邃坚定,嘴角带笑,轻轻弯腰便将沐楚婷抱了起来,白裙飘飘,露出半截白皙圆润的长腿。
沐楚婷眼中闪过愕然,脸颊随之微红,双手环抱陆云逸的脖颈,将脑袋靠了过去。
二人穿过屏风,向后堂而去。
站在门口的小红见状,发出一声轻呼,
连忙走了进来,将房门关上,步子飞快,跟了上去,脸颊也越来越红,她思绪纷飞:
“什么时候能服侍老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