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日过后,京中春闱放榜的喜气渐渐散了。考中了的留京待职,没考中的便只有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家去了。学子一走,京中的酒楼便空落了下来,没了学子日夜不辍的读书声,倒显出几分寥落来。
另外一边,考中一甲的学子家中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各个都焚香沐浴,净手烧纸,为面见圣上做好准备。
等到了殿试那日,全都由一座座小轿送进宫内。从此一生荣辱全都计于这一日之中。
叶京华准备直接从叶家本府进了宫,这边儿府里方勤提了一句要去送少爷出门,却被驳了回来,说是叶京华不喜欢人多。
这倒是实话。叶京华喜静,方勤接着问是谁配他进宫,得知是叶家老爷身边一位很得脸面的小厮陪着去的,倒也放下了心。虽他们也时时陪着叶京华出入,但到底比不过跟在叶老爷身边混迹官场的人,有这样的人陪着去,倒也妥帖。
赵宝珠听了消息还有些失落,想着殿试这么重要的事情,或有一两句话要与他说。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以叶京华之才,赵宝珠觉得那状元已是他囊中之物。
至于那常氏嫡孙……赵宝珠想起当日他醉酒,被对方撞了个正着,他说的那番话,虽心中有些打鼓,却还是相信这作学问上没人比得过叶京华。
方勤见他紧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不知在想什么,道:“你也别担心了,这样也好,明儿你去吏部领名牒,我们正好陪你去。”
明日殿试,同时也是春闱新中举的进士到吏部报道领名牒的日子。进士便算是有官身了的人了,每个新科进士都会在吏部那里领一玉牒,上头说明了进士籍贯春闱时日,说明这是能做官的人了。等分派了差事,便能拿着玉牒去衙门上任。
次日,赵宝珠便由方勤陪着往吏部去了。
原本邓云吵着要去,但李管事还恨他那日吃醉了酒不庄重的模样,便没让他去。
坐马车到吏部前头,已到了不少人,方勤等在门口,赵宝珠一人拿了名帖进去吏部。
满满一厅站了几十个新科进士,前面摆着三张大檀木桌子,每张前头站了两个吏部的官员。头一张接名帖核实身份,中间的登记入册,最后一张分发名帖。赵宝珠站在队伍中,左看右看,觉得这场景跟他们村里喂鸡也差不多,只是将鸡换成了人罢了。只不过众人都是笑喜气洋洋的,嘴都要咧到耳根后了。
吏部官员显然是做着事情做惯了的,手脚都很麻利,很快便派完了二甲,轮到三甲。
赵宝珠上前叫了名帖,按了手印录了名字,然而到第三章桌子前时,桌前那人忽得抬起头:“你是赵宝珠?”
赵宝珠一愣,但很快回道:“是。”
那官员的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又看了他一眼,接着从桌前站了起来:“你跟我来。”
这是前面从没有过的,赵宝珠怔了怔,前边儿的进士都是领了名牒就出去了,怎么到他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那官员走出去几步,见赵宝珠没跟上来,回过头皱了皱眉:“还不快来?别耽误了后头的事儿。”
赵宝珠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排在他后面的进士都探头探脑的在看这边儿。他不敢耽误,赶紧跟了上去。
那官员带着他进了后殿,一路七拐八弯,不知要往哪里去。赵宝珠没来过吏部,看着前面长长的走廊,也不知通向何处,有些疑惑道:“不知这位大人是要带我去何处?”
那官员回头看了他一眼,回过头道:“赵进士只跟着我便是。”
赵宝珠无法,只好闭上嘴跟着他。走了半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可是我的名帖出了什么岔子?”
闻言,那官员脚下略顿了顿,回过头来,这次脸上带了些笑模样,轻声道:“进士老爷不必担忧,左右是件好事。”
赵宝珠听了这话,惊讶之余略微安心。只要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行。但他想着,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只是来另个名牒会有什么好事?
官员领着他又往里走了半刻,最后来到了一座大殿前。赵宝珠跨过门楣走进去,便见一穿青色衣袍,宽腰大肚的官员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壶清茶正在喝。前边儿一张八仙桌,旁边还放了座精致的香炉,上边儿插着几株香。
按理来说这是极有仙气的一副摆设,但那官员实在是肥头大耳,赵宝珠一看,便觉他喝茶的姿态不知为何透出几分乌糟的俗气来。这想法一出来,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赶忙摇了摇头。
他的胃口真是被叶京华养刁了。当着吏部的大人也敢这么在心底里编排人家。
此时,带他来的官员偏过头,道:“这是我们吏部主事,原大人。”
赵宝珠立即俯身见礼:“赵宝珠见过原大人。”
这位原主事放了茶盏,笑眯眯的,抬起头很和善地招呼赵宝珠坐下:“赵进士,快坐快坐。”
赵宝珠便在他对面坐下。原主事为他叫了茶来,又亲切地说:“还未恭喜赵进士一朝中第,这实是件幸事啊。”
赵宝珠立即谦虚道:“大人言重了,宝珠才疏学浅,此次能中进士,只是偶有幸运罢了。”
原主事显然对他的自谦十分受用,呵呵笑了两声,仰头靠在椅背上,回忆着什么似的说道:“哎呀,想当年我也曾是新科进士,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还记得——”
接着便说起他当年中进士之时试题如何艰难,他求学如何勤奋,又是如何与同榜众学子结交,凡此种种,一说便说了小半刻。
赵宝珠面上挂着笑,看着原主事口沫横飞,却是越听心里越烦躁。额上冒出几缕细汗,一会儿觉得这屋里点的香十分闷人,一会儿又觉得屁股下的木椅子硌人得很。
他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宝珠发觉自己真是因为在叶府呆久了娇惯了不少,悄悄用力捏了把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幸好这原主事终是说完了,绕回来看向赵宝珠,总算说到了正事上来:
“今日我叫你来,是有份差事要派与你。”
“差事?”赵宝珠听了,结结实实地愣住。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差事派下来?他正疑惑着,便见原主事拿出一个金灿灿的卷轴来,缓缓展开,放在了赵宝珠面前——
那竟然是道圣旨!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诧,眼睛便将上面的字看了个全。说的是要在新科进士中挑一名派去青州无涯县做县令。另命得此令者当日启程,六月之前必得走马上任,在人选之处漏了个空,此时正填了赵宝珠的名字。其下圣上金印章,吏部盖印,加上主事印,一个都不缺。
青州。赵宝珠心里微微一动,露出点喜色来,青州与益州虽不算太近,但比京城可是近多了!
见他面有喜色,原主事眸光一闪,还以为是他正在为率先被派了差事而沾沾自喜,便道:”你别嫌弃这只是个县令,却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啊,且青州是最为山清水秀的地方,等去了少不了你的好——“
原主事说了一箩筐去青州上任的好处。
赵宝珠听了,倒没说什么,他并不在意这个。但还是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大人,这怎么好给我单派差事呢?”
对旁的赵宝珠没有疑问。只是外头这么多进士都还未派官呢,怎么单单叫了他一个人进来?
原主管闻言,眸光闪了闪,面上却纹丝不动,摆手道:
“你以为只有你?今年又是大旱又是发水灾,各处都紧缺人手,你们一榜的进士我们这儿都正摊派着呢!不过是这件差事特别紧急,实在是等不得,今儿叫了你来,就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安了你的心,便放心去吧。”
他说罢,又敛了神色,严肃道:“青州是圣上看重的地方,自上任县令突发疾病亡故,这差事便一直空着。圣人一天找不到人补缺这心便一天悬着,是天天夙兴夜寐,牵肠挂怀。你们承蒙圣恩才得以入京来、考中进士,今后受朝廷供奉,更是要为圣人排忧解难,万不可因为官位大小便推脱请辞,做那巧言令色之态——”
他话还没说完,赵宝珠便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光,极其郑重地说:“原主事请放心。既是皇上下了圣旨,需要人去,那我便没有请辞的道理。”
看到他的神情,原主事一愣,竟平白被赵宝珠眼中的光芒刺了一下。
他怔了几息,才挂上笑,问道:“好好,既然如此,你便在名字旁边儿按个手印便是了。”
赵宝珠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拿了印泥,按下一枚红手印。
原主事看到那手印,这才真正笑开了,先是拿起圣旨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接着手伸入怀中,拿出一青头令牌来递给赵宝珠:
“圣上说了,凡得此令可以先领上五两银钱以备车马的花费。你拿着这牌子去领了吧。”他深谙甜枣加大棒的驭人之术,接着又神情一厉,沉声道:“记着,回去收拾了东西便得启程。若是敢偷懒抵赖,本官第一个拿你上官府去!”
赵宝珠接过令牌,点头道:“主事请放心,我必不会误了时辰的。”
既圣旨上说了要求即日启程,那就是圣上的意思,皇命不可违,既然应了下来,赵宝珠就绝对会遵从。
原主事在吏部混迹多年,自然是阅人无数,一见赵宝珠的神情便知道他是真心说这话的,意识到这点后,他嘴角虚浮的笑意一僵,但很快又勾起来,上前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膀:
“好!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到了青州便好好做官,不要忘记圣上提拔你们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