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必。”陆卿在主簿热切地表态之后,冷冷开口,“我的人已经在查此事,若是清水县衙横插进来,真若出了什么纰漏,这责该向谁来问?”
主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吭气,只能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县丞,”陆卿又把视线投向旁边同样战战兢兢一脸紧张的县丞,“把清水县历年的税簿账册取来”。
“是!卑职这就带人去拿!”县丞连忙答应着,招呼了几个人跟自己一同离开。
祝余全程都和符文一左一右站在陆卿身后,这会儿正好能把门里门外所有人的反应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个传说中神秘的御史大人,有的人看起来又慌又怕,时不时偷眼去瞄那位御史大人,偏偏对方头戴金色面具,根本看不见脸色,什么也窥不到。
还有的人看起来倒是坦荡不少,至少没有那么瑟缩,尤其是在李有才被带走之后,腰杆儿甚至都站直了很多。
人群里有一个瘦高的黑脸汉子,虽然一直耷拉着眼皮,但在听到御史吩咐县丞去取账册,鼻孔翕动了一下。
他应该是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又实在没忍住,做出了一个不屑的反应。
不一会儿,县丞带人回来了,每人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陆卿面前的案几上。
陆卿逐一翻看,祝余从他肩头也同样可以窥见账册上的内容,她不懂赋税那些,倒是看得出来那些账簿记得干干净净,有模有样。
“你们清水县的税簿倒是记录得仔细。”陆卿把翻完的账册放回到案上,又对县丞说,“只是为何所收田赋却一年比一年更少了?”
“回大人,清水县田地贫瘠,虽然看着有不少耕田,但种出来的粮食却鲜有丰收的时候,那些农户种出来的粮,勉强够应对家中人的吃用,若是再征了田赋,只怕就要饿死人了。
当今圣上治民以仁,所以李大人前些年便对他们的田赋能减则减,力求清水县百姓没有人因田赋过重而入不敷出。
可是饶是如此,也还是治标不治本,后来听闻别处种花做染料很是赚钱,那些农户为了养家糊口,就都跑去南边种花谋生了。
这事李大人也不好阻拦……于是田赋便更加收不上来。
清水县田赋虽少,但每一笔下官都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大人可随意查验。
卑职还有一个请求,若是大人此番是为了清水县田赋收不够来的,下官愿受责罚,唯请大人不要下令给清水县百姓增税,我受责罚不要紧,百姓却不能再加税了!
若是再加田赋,只怕剩下还肯留下来种田的也要跑去谋别的营生,那才真的是动摇了我大锦的立国之本了呀!”
县丞一番话说得十分慷慨,说到最后更是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直接匍匐在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颇有几分悲壮。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倒,跟着磕起头来。
祝余又瞄了一眼那个黑脸汉子,只见他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磕了两个头,表情里纠结更浓。
陆卿沉默地看着堂下一众小吏拿脑门儿去往青石地面上磕,吃了一会儿才开口阻拦:“我不过是替皇上各处巡查,查看衙门课税也是依令行事罢了。
你们作为清水县官吏,能够体恤百姓,这是好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并无过错,也就不必这般,都起来吧。”
堂下众人纷纷起身。
陆卿又说:“今日本官便留在县衙中查检账册,你们一切照旧,我这边没有吩咐不必特别理会。”
主簿是个伶俐人,一听这话,连忙招呼旁人在后院去收拾房间出来给御史大人住下,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拾妥当,恭恭敬敬把三个人请了过去。
后院收拾出来的房间十分宽敞,里头不论是床还是卧榻,书案还是小几,一应俱全。
一摞一摞的账册被搬进来,放在书案旁。
帮忙搬运卷宗的人里面就有那个被祝余注意到的黑脸汉子,他看起来一脸不情愿,并且总是在主簿注意不到的时候,偷偷观察戴着面具的陆卿。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县衙的仆役们去而复返,怀里抱着灯烛、软垫,香茗、糕饼,总之能够想到的一应俱全,说是主簿吩咐下来的,怕御史大人审阅卷宗口渴或者饥饿。
送来这些东西,符文就将那些人统统轰了出去,自己站在院中,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间屋子。
陆卿坐在书案后,把脸上的金面具摘下来,放在手边,又拿起一本账册翻看,抬眼看到祝余也刚刚摘掉皮面具,便对她说:“那边架子上有些书册,你闲来无事可以拿来解闷。”
祝余过去翻了翻,找到了一本游记,虽然也不甚感兴趣,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枯坐着。
她在陆卿对面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翻看了一会儿,有些看不进去,抬起头,视线落在了专心翻看账册的陆卿脸上。
原本光洁的脸颊上,现在多了两道凹痕,从轮廓来看,似乎是被面具上凸凹的纹理压出来的。
那微微有些红肿的凹痕挂在那俊逸非凡的脸上,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祝余的目光看向旁边的金面具。
他之前对自己说,作为御史在外行走,替皇帝办事,这是只有皇帝和他本人知道的事情。
那么陆卿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面御史”,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私下里是个什么身份,就像是一个传闻中的神祗,或者鬼魅。
圣上亲封的金面御史……
只听令于当今圣上一人……
替皇上监察各处官员……
戴着金色面具是为了防止有人试图拉拢结交,或寻仇报复……
听起来似乎是至高的荣誉和权力,仔细想一想,却又让祝余心惊胆战。
“金面御史”的尊贵,全在那金色的判官面具上,至于面具下是谁的脸,除了当今圣上外,再无人知晓。
那么这个人可以是陆卿,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其他人。
这一切,就全看皇帝的心意了。
皇帝是在重用陆卿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这一份重用背后,也带着信任的意味。
可是这份器重和信任也被套上了一层防备的枷锁。
皇帝需要陆卿来做自己的心腹,并且赋予他世间绝无仅有的权力,但是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攥在皇帝自己的手中,随时随地可以收回。
他要外界惧怕的是那一顶沉重的黄金面具,而不是面具背后的大活人陆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