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没有?那个徐桐……哪个徐桐?汉军正蓝旗、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讲学士――皇上的老师!他家那个老大……叫什么徐承煜的,在八大胡同和人争一个粉头,没争过人家,被打了!哎哟,鼻子都打断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啧啧,你说,徐师傅那么道貌岸然一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来?”
“子不教,父之过!‘道貌岸然’――嘿嘿,说得好啊!面子是挺光鲜的,谁知道里子是啥模样呢?”
……
“我一个姨表兄弟在步军统领衙门当差,他跟我说,他们查封的那个‘福源记’,是徐桐的本钱!”
“不对吧?我听说东家姓张……”
“什么东家?那是他小舅子!究其竟不过一个朝奉罢了!开当铺,徐大师傅当然不能自个儿出头,拿小舅子摆在前边儿,那不是合适不过?”
“哎哟,一间当铺,‘架本’少说也得十万两银子!你说,徐师傅那张脸,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上一个‘廉’字,他哪来那么多钱呢?”
“嘿嘿,高调谁不会唱?银子又有谁不爱?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徐大人的官儿,比知府大吧?”
……
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类似的言论,一两天功夫,就满四九城地传开了。
很快,宫里边儿也晓得了。
两宫皇太后大皱眉头。
她们为小皇帝选师傅,学问大小高低,还在其次,“品行方正”,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当年,安德海拿吕氏之事进谗,以关卓凡的功勋地位、亲信之专,一旦“品行有亏”,都要被黜出弘德殿,何况徐桐?
就在这个时候,言路上也有动静了。
六科给事中谭祖安上了一个折子,说现在外面关于徐桐的传言很多,“物议汹汹”,“甚骇视听”。“启沃圣学,端赖君子”,“帝师名节至重”,传闻是否属实,“臣徐桐是否教子无方,敕身不谨,应着该大臣明白回奏。”
折子里还有这么一句:“若坊间喧传,不为无因,臣徐桐当知所进退。”
这个折子,看上去好像没有一句实在话,但其实差不多是在指着徐桐的鼻子骂了:
“启沃圣学,端赖君子”,就是说他不是“君子”。
“帝师名节至重”,就是说他“名节有亏”。
“是否教子无方,敕身不谨”――呃,这不就是在说他“教子无方,敕身不谨”吗?
那句“当知所进退”则在暗示,徐桐应该主动请辞弘德殿的差使。
谭祖安的折子,“上头”批了一个“依议”,发了下来。
就是说,徐桐要“明白回奏”。
“上头”的意思很明白了。
谭祖安的奏折发下来的当天,还有一个事儿,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军机处“叫起”之后,紧接着,是倭仁的一个单独的“起”。
倭仁已经很久没有独自觐见两宫皇太后了。
于是,大伙儿纷纷议论:这一次,徐荫轩这个“帝师”,可真正是保不住了,两宫皇太后这是在给倭艮峰打招呼呢。
猜的不错。
第二天,徐桐回奏。
他自然不认自己是“福源记”的东家――事实上也确实不是;但是,却不能不承认“教子无方”,“羞惭无地”。最后,以“学问浅薄”、“体弱多病”,不敢“延误圣学”,请辞弘德殿行走的差使。
两宫照准。
当然,懿旨上多少还是有几句温谕的,徐桐的面子,并不算太过难看。
可已经是朝野震动了!
大伙儿隐隐觉得,徐桐这两件倒霉事儿,并在一起出来,未免太巧、太突然了!背后……似乎颇有玄机?徐桐在弘德殿上的那番言论,慢慢儿也泄了出来,头脑灵活的,两下里联系起来,不免就想:徐荫轩做此不合时宜的仗马之鸣,大约就是他倒霉的缘故了!
堂堂帝师,仅以口舌招尤,不过数日,便被赶出了弘德殿!而且,不但一生清誉尽毁,还祸及家人!某人的手段之辣,威权之重,真正令人心悸!
暗地里聚集起来的守旧卫道的力量,正要尝试着抬起头来,就被重重一击,又伏倒了下去。
通过“去徐”,在打击反对新政和洋务的守旧派的同时,关卓凡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其中,一个极重要的收获是:在共同的威胁面前,“关恭合流”的速度加快了,恭王不仅在姿态上承认关卓凡的“共主”地位,在心态上,也开始朝这个方向转化了。
不过,并非没有不服气的人。
最不服气的那个,是小皇帝。
小皇帝功课虽然不好,但人并不笨。廷臣能想到的,他也想得到。尤其是,在这个事儿上,他算是半个“当事人”,不能不特别敏感一些。
他刚刚看徐桐对了眼儿,兴头刚刚被徐桐挑起来,这个他看对了眼儿的、挑起了他兴头的人,就被赶出了弘德殿,小皇帝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
他年纪还小,但天性疑心甚重,这种强烈的不适感,驱使他自然而然地生出“是不是冲着我来的啊”一类念头。
太监们吞吐的语气、闪烁的眼神,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就像正玩得高兴,手中心爱的玩具,被人粗暴地一把扯走,强烈的被侵犯、被蔑视的感觉,点燃了小皇帝的怒火,他咬牙切齿:这个姓关的,太可恶了!
他的心底,还隐约冒出一个令人恐惧的念头:历来奸臣篡权,不都是一步一步,剪除皇帝身边的忠臣吗?
更恐怖的念头深埋心底,自己都不敢仔细去想:待皇帝变成孤家寡人的时候,奸臣可就要……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小皇帝绕室彷徨,时而咬牙切齿,嘟嘟囔囔,时而握紧拳头,虚挥几下。往他的脸上看: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时不时抽动一下,脸色忽红忽白。
唉,徐师傅在就好了――现在,自己身边,一个能“与共机密”的人都没有!
那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愈发觉得,有人是在“一步一步,剪除皇帝身边的忠臣”!
他这个样子,叫一旁侍候的小太监发慌了:万岁爷该不会是……迷障了吧?
但他一声儿不敢出,他晓得的,这个时候打搅小皇帝,可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小皇帝自己努力安慰自己:关某人虽然嚣张跋扈,应该尚不至于此吧?不过,如果不及时“敲打”、“裁抑”,有朝一日,难保不会……
自己还没有亲政,“裁抑”什么的是不用想了,那么,只好想法子在“敲打”二字上做文章了。
“敲打,敲打……”
该怎么“敲打”呢?
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在一旁躬身垂首、大气儿不敢出一声的小太监身上。
突然,灵光一闪,小皇帝得了一个主意。
一丝阴冷的笑容,挂上了他的嘴角。
第二天,到永和宫串门的时候,小皇帝对荣安公主说:“我查出来了――把徐师傅跟我说的话透出去的,是哪个王八蛋了!”
荣安公主做贼心虚,脸色马上就变了:“是……是哪个啊?”
“就是我身边的那个小桂子!”
“小……小桂子?这个……不会吧?”
“怎么不会?徐师傅的功课,是他伺候的笔墨,我们君臣说些啥,他都听得见!这个黑良心没卵子的!不晓得受了人家多少好处?居然出卖主子?!真正该死!你瞅着,看我怎么拾掇他!”
次日,荣安公主的贴身侍女翠儿,悄悄地说给她听:皇上身边儿的那个小桂子,死了!
荣安公主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不禁目瞪口呆:“死了?!……怎么回事!”
“在御花园里,淹死的!”
“淹死的?!”
“是!有两种说法――”翠儿压低了声音,“一个说法,是皇上逼着小桂子跳湖玩儿,说湖水不深,淹不死人,顶多喝两口水,就叫人捞他起来。”
顿了一顿,声音压得更低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小桂子落水,其实就是皇上趁他不备,推他下去的!”
荣安公主的脸色,已白得没有一丝儿血色了。
“反正,小桂子掉到湖里边儿后,挣扎呼救,有几个太监赶了过来,皇上却不让救,说小桂子会水,这是在闹着玩儿呢!”
顿了一顿,轻声说道:“可是,小桂子是保定人,打小净身进宫,哪里会什么水?”
荣安公主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等到人再也不冒头了,皇上才一顿足,说什么:‘我不管了!反正是他自个儿滑了一跤,跌进湖里边儿的――你们都看见了?!’”
“太监们……怎么说?”
“自然是全都‘看见了’!”翠儿低低冷笑一声,“哪个敢说‘没看见’?”
说到这儿,翠儿停了下来,屋子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来呢?”
荣安公主打破了沉默,声音在不可自控地发抖。
“皇上走了之后,才把人捞上来。听说――小桂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大伙儿都说,他是……死不瞑目!”
荣安公主浑身一震,呆了一呆,问道:“这个事儿,两宫皇太后……晓得吗?”
“这种事儿,谁敢到皇太后那儿嚼舌头?全家子性命都不要了?不过给皇上新添个伺候的小太监罢了――两宫皇太后问起由头,不过闲闲回禀一句:原先那个小桂子,没福分,失足落水,没救过来。”
无可抑制,荣安公主的泪水,滑下了白嫩光洁的面庞。
翠儿慌了:“公主,公主,你…怎么啦?”
“我……”
荣安公主哽咽半响,到底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