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皇太后的眼睛亮了。
过了片刻,缓缓点头。
“如果――”母后皇太后说道,“我是说如果――如果伊犁保不住,会有什么结果?”
四位大军机都是微微一怔:嗯,没有顺着曹毓瑛的话头说下来啊?
不过,文、曹、许、郭四位,是何等敏锐精明之人,随即就明白了母后皇太后做如是说的“深意”。
虽然,母后皇太后对伊犁的战略价值认识不深,但如此发问,也多少有点儿明知故问的意思呀。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朗声说道,“伊犁绝对丢不得!”
微微一顿,“臣方才请母后皇太后御览的伊犁,只是伊犁的治所,所谓‘伊犁九城’之首的惠远城而已;‘伊犁九城’,惠远城之外,还有宁远城、惠宁城、绥定城、塔勒奇城、瞻德城、广仁城、拱宸城和熙春城,全部分布于伊犁河谷;而伊犁地方广大,又不止于伊犁河谷,整个伊犁,亦即伊犁将军的辖区,大小和内地的一个省,也差不了多少!”
“啊,原来如此……”
母后皇太后固然“啊,原来如此”,另外三位大军机,也不由心下佩服:伊犁的事情,是在奏对过程中出来的,文博川事先不可能就此特别做过功课,则“伊犁九城”信手拈来,其伊犁地理之熟稔,全在平日的功夫下的深,这一层,不能不暗道一个“服”字!
“母后皇太后明鉴,”文祥说道,“惠远城不保,即‘伊犁九城’不保,亦即全伊犁数十万里疆土不保……”
慈安吓了一跳:“数十万里?”
“回母后皇太后,臣说的是……呃,‘平方里’。”
“‘平方里’……那是什么?”
“呃,回母后皇太后,这是状量地方大小用的,一个‘平方里’,大约相当于……呃,三、四顷的样子。”
“哦,是洋人的算法吧?”
“呃,”文祥有一点儿狼狈了,“这个,算是吧……”
好吧,我们都晓得,洋人只有“平方公里”的“算法”,没有“平方里”的“算法”,文祥这个奇葩的“算法”,是被母后皇太后生生的逼出来的。
一个“平方里”相当于“三、四顷”,数十万“平方里”,不就是……呃,一百几十万顷?这个数字太大了,虽然文祥“譬解明白”,可是,母后皇太后还是觉得,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的能力。
算了,算了,不去伤脑筋算算数了,反正,就是相当于“内地的一个省”。
“你继续说。”
文祥暗舒了一口气,答了声是:“是!”
微微一顿,“伊犁不保,其祸不止于伊犁!母后皇太后请看舆图,伊犁之东,就是乌鲁木齐――呃,臣说的不是伊犁和乌鲁木齐这两座城池,而是这两大块地方,亦即伊犁将军和乌鲁木齐都统各自的辖区。”
在行政规划上,新疆分成了三大块,分别由伊犁将军、乌鲁木齐都统和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管理,治所分别在伊犁、乌鲁木齐和喀什噶尔。名义上,伊犁将军是新疆的最高军政长官,乌鲁木齐都统和喀什噶尔参赞大臣为其下属,但实际上,三人互不相属,都是直接对北京负责。
“嗯,”慈安点了点头,“我明白。”
“伊犁不保,则乌鲁木齐不保!”文祥的声音提高了,“乌鲁木齐不保,则北疆不保!北疆不保,母后皇太后可以想见――则全疆不保!”
顿了一顿,“到了那一步,非但今日种种辛苦,尽付流水,且罗刹不比阿古柏,得步进步,新疆之祸,必不能止于新疆,必东向蔓延!”
又顿一顿,“敌寇的势力,养成之后,若坏关而入甘陕,则甘陕复乱,内地皆震!若侵入北路,蒙古诸部落皆将叩关内徙,则京师之肩背坏!”
文祥的声音愈来愈是激昂,非但母后皇太后颜色已变,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听在耳中,亦觉惊心动魄。
“一句话――”文祥说道,“臣以为,新疆实为我中国关外之樊篱,若樊篱一撤,虽欲闭关自守,岂可得乎?”
这几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君臣上下,都有心旌摇动之感。
默然片刻,慈安说道:“你们几位,又怎么看?”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朗声说道,“文祥擘画明白,臣不能有所增减!”
微微一顿,“伊犁得失,关系西征成败,关系中国运途!”
“回母后皇太后,”许庚身说道,“‘伊犁得失,关系西征成败,关系中国运途’――臣附议!”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焘说道,“臣亦附议!”
沉吟片刻,母后皇太后摆出了一副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既然大伙儿都这么说,我想,在‘国运’二字面前,某一人的荣辱得失,不该再多去计较了。”
“是!”四位大军机齐声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
“王大臣会议上,”慈安说道,“醇郡王说了些……很不恰当的话,以致这个……呃,叫人挺寒心、挺丧气的,对此,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嗯,你们就照这个意思,拟旨来看吧!”
这是要改变前议,指名批评醇王了!
文祥心中暗暗的叹息了一声,可是――形势比人强。
他和曹、许、郭三人一齐答道:“是,臣等谨遵懿旨!”
“今儿晚上,”慈安说道,“就辛苦你们几位,赶一赶工,这道上谕,明儿一早,就要‘明发’。”
“臣等不敢当‘辛苦’二字――这都是为人臣者的本分。”
“嗯,今儿个,”慈安说道,“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折腾了一整天了,你们几位,估计都没怎么正经吃过什么东西,我叫御膳房,做几样好吃的,送到军机处,你们……‘挑灯夜战’吧。”
早餐不算,除了中午在轩亲王府吃了几块点心,四位大军机,这一天下来,还真的“都没怎么正经吃过什么东西”,母后皇太后的安排,十分贴心。
“谢母后皇太后赐膳!”
“我就在养心殿,等着你们的旨稿。不过,你们不必着急,用过了晚膳,再干活儿――我自个儿的晚膳,也在养心殿传。”
“是,母后皇太后体恤,无微不至,臣等感激涕零!”
“明儿个去朝内北小街传旨,”慈安说道,“就你们四位吧,庄王、睿王、伯王和朱风标、瑞和他们几个,就不去了――这么着,你们和关卓凡,也许还能够说上几句话。”
四位大军机都是心中一动:母后皇太后的这个安排,嗯,看得……很透彻嘛。
“是,臣等遵旨!”
“颁过了旨,”慈安说道,“有几句话,你们跟关卓凡说说――嗯,就算是我的‘口谕’吧……”
四位大军机都竖起了耳朵。
“我晓得他心里委屈、不痛快,”慈安平静的说道,“可是,他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不该为了心里委屈、不痛快,就把‘天下’扔到一边儿,自己个儿躲清闲去了。”
微微一顿,“伊犁的事儿,曹毓瑛说的好,嗯,‘关系西征成败,关系中国运途’――莫说我没有准他‘退归藩邸’,就算他真的‘退归藩邸’了,他是‘与国同戚’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局面一路坏下去,干坐着不管不顾不是?”
又顿一顿,“我记得,他很推崇林则徐的一句话,叫做……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晓得,林则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会怎么办呢?”
四位大军机不由都暗喝了一声彩:这一军,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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