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方说的不错,大吨位的船只,确实是无法自顺安河口溯香河而上的。
顺安河口的地形和水文,十分奇特。
香河东流至此,入海之前,莫名其妙的顿了一顿,然后向南北两个方向泛漫开去,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南北向的“堰塞湖”,“湖”、海之间,有一片窄窄的陆地,犹如一条长堤——既可以说是“海堤”,也可以说是“湖堤”,长堤的中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香河即在此入海,此即“顺安河口”也。
顺安河口不但逼仄——夸张一点说,在“大堤”上丢一块石头,都能砸到出入的船只;河口的水文,也因为这种古怪的地形,变得十分复杂。
事实上,就算没有以上的情形,单是水太浅这一条,就足够把“伏波”号这种一千几百吨的大船拦在外头了——弄不好,您还没进河口,就搁浅了。
前文说过,法国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跟公使馆一等秘书克莱芒吹水,说如果他是交趾支那总督,就会直接插手一八六六年的政变——派一支海军陆战队守在顺安河口,城里一乱,立即登陆——以保护在顺化城里的西方传教士的名义,然后,顺势攻入皇宫。
这基本属于纸上谈兵。
且不说如果法国舰队——不论规模大小——出现在顺安河口,必然引起越南方面的高度警惕,顺化必全城戒备,如此一来,叛军就没有法子像一八六六年的“丁导之乱”那样,突然发难,攻入皇城了;单说以顺安河口的地形、水文,法军若要强行登陆,只能派一支很小的部队出战,十九世纪,并没有什么“特种作战”的概念和能力,拿这样小的一支部队上阵,是怕越南人饿着了,送去替人饱肚吗?
某种意义上,顺安河口,算是顺化的一道“天险”——敌人既无法遂行大规模的登陆,就无法从东向——即海上威胁顺化,因此,无论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人,还是二十世纪的美国人,侵略越南,想打顺化,都得先从顺化南边儿的土伦——即岘港登陆,然后,走陆路,自南而北,进攻顺化。
可是,陆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顺化和土伦之间,有一座山,曰海云岭,是顺化和土伦的天然地理分隔,越南国土狭长,顺化居南北之中,刚刚好在“蜂腰”的位置,一座海云岭,完完全全,挡住了北上的路,绕都绕不过去。
当初,法国人虽然攻陷了岘港,却在海云岭被阮知方据险挡住,一战不利,权衡利弊,才转而南下,去攻打嘉定的。
东有顺安河口,南有海云岭,顺化有这两道“天险”可以为恃,也是当初被嘉隆王选定为新都的重要原因之一。
“含翁说的不错,”唐景崧点了点头,“大船确实无法自顺安河口溯香河而上,所以,这一次,我进顺化,带六条较小的船只就好了。”
微微一顿,“这六条船,吨位不算太大,船底也都是平的,浅水行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吨位”的说法,虽然违和,但阮知方还是听得懂的——六条较小的船只?
他想起了那个大铁罩子里的黑洞洞的炮口,心头不由大大一跳。
可是,那真的是一门大炮吗?感觉上,好像比“伏波”舰艏的主炮还要大些似的?
靠近伏波号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巍然伫立的“旗舰”上头,脑子中转来转去的,都是一会儿见到了钦使,该如何婉转进言、折冲樽俎?再没有留意其他的舰船,包括那六条较小的船了,因此,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清楚,那个大铁罩子里的,到底是不是一门大炮?
如是,船如此之小,炮如此之大,可就太过不合常理了!
不过,无论如何,九条大船,不入顺化,船上的大炮和大军,自然也就不入顺化,阮知方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那……请维公的示,其余船只,是否就泊在此处?如是,日用……”
“日用”二字,刚一出口,便打住了,后边儿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本来想说,“日用补给,都归我办差”,可是转念一想,谁晓得他九条大船上有多少人?如果真的有几千大军,这个“差”,自己如何办的起?“泊”多几日,大约就要把顺化城吃穷了!
还有,是否一定“就泊在此处”,尚在未定之数,自己慌慌张张的表态,会给唐景崧一个越南君臣不欢迎天朝大军进入顺化的“误会”,大大不妥。
果然,唐景崧笑道,“含翁说笑话了!哪儿能就泊在此处呢?此处的水,虽然不算深,可到底是外海,无风无浪还好,风浪一大,船再大也吃不消啊!再者说了,此处距离岸边还是太远了些,补给什么的,也实在是不方便,总得寻一个港口,才算正经的锚地啊!”
阮知方心中又是一跳,“呃,是我失言了,那,维公的意思是——”
“小船跟着我,”唐景崧说道,“大船嘛,南下土伦——就以土伦为锚地好了。”
微微一顿,“船上的护卫,一半留在土伦,另一半,由陆路北上,至顺化和我汇合——含翁,你看,这么着,行不行得通啊?”
这个安排,并不算太过意外,可是,阮知方的心,还是怦怦的跳了起来:虽然只有“一半”,这支军队,到底还是要进顺化!
但,他又怎么能说“行不通”呢?
唐景崧已经说了,那是“护卫”,钦差的“护卫”,自然要“护卫”在钦差身边——天经地义啊!
过了一小会儿,阮知方咽了一口唾沫,涩然说道,“这个,土伦那头儿,呃,已经辟为商港了……”
下头的话,甚难措辞。
话没说全,不过,唐景崧晓得他什么意思。
“含翁的意思,”唐景崧淡淡的说道,“是否是说,越、法两国,签了《壬戌条约》,其中一条,辟土伦、广安、巴叻为通商口岸,泰西各国商船、兵船,自由出入——”
微微一顿,“所以,土伦已经‘非吾所有’,天朝的船,以其为锚地,似乎……颇有不便?”
阮知方十分尴尬,“呃,这个,是……呃,也不是……”
唐景崧一声冷笑,“怎么,土伦这个地方,法国人去得,煌煌天朝,反而去不得?这不是……乾坤颠倒了吗?”
这个话太重了,无异于指越南自外天朝、甚至别有异图,阮知方无论如何承受不起!
另外,话中隐含的对越南君臣屈志于法人的指责,他也无法接受,当下站起身来,俯一俯身,“维公……钦差误会了!我……下官绝无此意!这……”
唐景崧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含翁请坐!我的话,也重了些——含翁见谅。”
阮知方重新落座,呼吸不由有些急促了。
“土伦到底只是通商口岸,”唐景崧的声音,还是淡淡的,“非如南圻东三省者,白纸黑字,割让给了法国人,我的船,泊在土伦,法国人就算不满,也只会来找我的麻烦,不会来找越南君臣的麻烦,含翁,你就不必太过忧心了。”
阮知方所最“忧心”者,并非法国人要找谁的麻烦,而是天朝大军,深入腹心,若久屯不去,孰知祸福?
可是,这个“忧心”,如何可以明说?
同时,“白纸黑字”、“割让”云云,刺耳椎心,一时之间,土伦的硝烟弥漫,嘉定的血肉横飞,以及胞弟死前的哀鸣,皆历历如昨,一股又酸又热的气血,伴着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压了又压,还是压不下去,一张老脸憋得通红,额上也微微见汗了。
“土伦,”唐景崧缓缓说道,“我的船固然要去,我自个儿,待办结了传旨的差使,也是过去要走一趟的,我要看一看,莲池屯的风光,是否如旧?”
莲池屯——
这三个字,犹如钉子一般,敲进了阮知方的心头,他再也忍耐不住,“维公……你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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