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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七章 火候
    下午,宇文温又在看奏章,这奏章,是中书舍人萧瑀所写,萧瑀在奏章里,向宇文温讲了个一典故。

    那年,是梁国普通初年,天竺的达摩禅师渡海而来,抵达建康,当时已经开始崇佛的梁帝萧衍(萧瑀在奏章里以先祖代称)十分高兴,召见了这位异域高僧。

    随后,萧衍向达摩禅师问了三个问题,第一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禅师回答:“并无功德”。

    萧衍本来有向对方展示自己崇佛作为的意思在里面,闻言惊问:“何以并无功德?”

    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萧衍又问第二个问题:“如何是真实功德?”

    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于世求。”

    萧衍再问道:“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

    萧衍持论二谛,即“立真谛以明非有,立欲谛以明非无”,听了达摩的“廓然无圣”,错愕之余十分不解。

    连连碰壁,萧衍未免烦躁,话锋一转,盯着达摩忽然厉声一问:“对朕者谁?(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达摩回答:“不识(我也不认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衍兴致高昂的接见达摩,结果两边完全说不到一处,于是萧衍便认为达摩是“言过其实”、“徒有虚名”。

    达摩也不多说,离开建康,而萧衍随后得高僧点拨,醒悟过来,想再请达摩来点拨自己,结果达摩已经乘坐苇舟渡江北上,此即为“一苇(舟)渡江”。

    萧瑀的高祖父就是萧衍,所以他不可以对先祖进行直接或过多批评,却以这个例子,来向天子、便宜姊夫宇文温解释,为何当年先祖崇佛,却不得善终。

    萧瑀认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先祖(萧衍)当时不明佛法,以为只要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就是积累功德。

    殊不知方向错了,越努力,就会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萧瑀认为,佛祖感受到了先祖的崇佛诚意,所以派遣达摩禅师到中原,为误入迷途的先祖指点迷津。

    很遗憾,先祖对于达摩禅师的一片苦心未曾领悟。

    达摩禅师当面指出他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布施许多钱财,只是积福德而不是功德,把福德当做功德,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执念。

    所以达摩禅师想破他这种执着,就说先祖此举没有功德,说“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才是功德。

    先祖不解,反倒心生不快,认为达摩祖师信口胡说。

    达摩禅师又说“廓然无圣”意图点化先祖。

    然而先祖误解此意,反倒愈发迷惑,由此愈发觉得达摩禅师胡说。

    达摩禅师接二连三点化,结果却接连被先祖误解,以至于无话可话说。

    机缘已尽,达摩禅师只能无奈离去,一苇渡江。

    所以,萧瑀认为佛祖并没有袖手旁观,奈何天意如此,先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不自知,空耗无数钱粮,却未能积累功德,以至于引狼入室。

    天子都误解了佛法,百姓又如何能分辨是非?梁国君臣、百姓诚心礼佛,却不得要领,当战火燃起时,谁也没法置身事外。

    乱梁的是侯景,不是佛教,太清之难生灵涂炭,这不是佛祖的错,也不是先祖和百姓们崇佛的错。

    错的,是那些响应侯景的逆臣;错的,是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的萧正德;错的,是见死不救、拥兵不动的那些宗室;错的,是当时的江南僧人。

    这些僧人,对佛法参悟不够而不自知,以至于误导皇帝,误导百姓,未能正确引导君王、百姓积累功德,所以大家即便终日诵经拜佛,都是徒劳无功。

    佛祖为了纠正错误,派遣达摩禅师来建康,奈何,奈何....

    至于所谓“忘恩负义”,萧瑀认为佛门子弟平日里吃斋念佛,不碰甲杖、不习武艺及弓马,所以在战乱中亦伤亡惨重,又如何能有足够的人组织起来报国?

    萧瑀作为亡国宗室,不停在奏章里提“先祖当年如何如何”,实际上就政治角度来说是犯忌讳的,宇文温见着便宜小舅子为了护教如此奋不顾身,真是颇为感动。

    萧瑀作为兰陵萧氏子孙,不好批评祖先太过;作为周国臣子,不好多说故国(梁国)当年如何如何,作为佛门信徒,既要上表陈情“护教”,又要避免有强烈“灭佛”倾向的君王不听自己的辩词。

    萧瑀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竭尽全力,宇文温感动之余,“不忘初心”:老子还是要搞事!

    这就是所谓的“十动然拒”。

    原因很简单:光你一个人(以佛门信徒身份)认怂可不行,火候还不够。

    。。。。。。

    “陛下,此为微臣所拟条陈,共计十条....”

    “来人,与太史丞赐座。”

    “谢陛下赐座!”

    侧殿,宇文温正与入宫接受质询的太史丞傅奕交谈,傅奕上呈《益国利民十条》,宇文温拿在手中,一边看,一边问问题。

    傅奕所呈《益国利民十条》,其内容基本就是陈述佛教祸国殃民的几种表现,并针对性提出应对之策,简而言之,就是认为“佛教是百弊而无一益,最好灭个干干净净!”

    宇文温粗略看过一遍,又看看傅奕,这位以精天文历数闻名,如今年近六旬,身形消瘦,头发花白,但精神不错。

    总总迹象表明,傅奕上表奏请罢佛(灭佛),不仅仅是迎合上意,而是这位本身一贯以来就极度反佛,是个坚定的“反佛先锋”。

    有这样的马前卒冲锋陷阵,让宇文温省心许多,不过这马前卒的斗志过于昂扬,他必须适当提点一二,确保火候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朕以为,高祖当年灭佛不无不妥。”

    宇文温先表明态度,他所说“高祖”,是周武帝宇文邕的庙号。

    傅奕闻言精神一振,却听天子又说:“傅卿以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为何会崇信佛教?”

    “回陛下,微臣以为,是妖僧妖言惑众。”

    “很好,那么,百姓为何会被妖僧迷惑?”

    宇文温不等傅奕回答,自己说下去:“道理很简单,有求于人,自然就容易被花言巧语迷惑。”

    “无论是谁,无论贵贱,都会想着家人平安,自己平安,希望仕途顺利,希望学业进步,希望秋天有个好收成。”

    “希望出门远行能够平平安安,希望疾病痊愈,希望生意兴隆,希望多子多福,希望香火不断,希望来世生在好人家。”

    “这是他们的希望,傅卿以为合理么?”

    傅奕回答:“再合理不过。”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谁也不能断了大家的希望,朕也不能,而这希望,总要有个寄托。”

    “装水,可以用坛、盆、壶、杯、斛、碗,无论用哪种容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水不能被容器污染,以至于变味....傅卿,明白么?”

    傅奕愣了一下,随后回答:“微臣明白!”

    宇文温看着对方,又问:“明白么?”

    “呃....”傅奕瞥见天子盯着自己,自己又不能对视,低头思索片刻,再次回答:“微臣明白!”

    “喔....”宇文温沉吟着,手拿着那《益国利民十条》,似乎不知要放哪里。

    “陛下,微臣方才所献《益国利民十条》尚有不妥之处,容臣修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