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一日一更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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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元芷相府内的湖泊,乃是一个人工挖掘而成的, 形状略似葫芦,长宽不过十余丈,说它是一个池塘也毫不为过。
泛舟湖上固然有一份逍遥闲逸的情趣,但怎奈天气实在太热。烈日高挂天空,水面又反射了日光升起一片氤氲。秋仪之素来骑马,不通水性,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载了一老一少的小船划到葫芦肚里,已然是汗流浃背。
坐在小船另一头的杨元芷见了笑道:“老朽府中各处荐来的使唤人不知有多少,人多嘴杂,极易节外生枝。因此选在这湖泊当中议事,也是迫不得已啊!喔,当年王爷离京赴河南赈灾之前,同老朽也在这片湖泊之上,也在这条小舟之中,有过一番深谈,想来恍若眼前……”
秋仪之听杨元芷提起义父旧事,不敢插嘴,听他说完,这才恭维道:“老丞相老成谋国,思虑谨慎,乃是我等的楷模。”
杨元芷似没听见这番恭维,默默拆开幽燕来的书信,凝眉注目阅读起来。刚看了没几行,他便抬起头来,仔细望着秋仪之道:“原来公子便是王爷认下的义子,老朽竟没有认出,真是老眼昏花了。”
秋仪之两手操桨,不便作揖,只谦逊道:“晚辈不过是古庙中的饿殍罢了,若没有义父当年的错爱,怕是早已饿死了。如今不啻于两世为人,怎敢妄自尊大?”
杨元芷笑道:“王爷同老朽平日也有书信往来。都说公子聪明取自天然,只是沉稳不足,若有心历练,便是国家栋梁之才。可依老朽今日观之,却是十份儒雅沉静,莫非是王爷说错了吗?”说罢便哈哈大笑。
秋仪之听了,吐了吐舌头,道:“晚辈平时做事浮躁粗率,义父不知责骂过多少次了。只是在洛阳这天子脚下,又是老丞相府邸之内,晚辈再愚钝,也不敢不有所收敛啊!”
“公子过谦了。老朽见王爷书信之中每每提到公子,欢喜轻松之情充斥于字里行间,显然是赞赏多于批评。依老朽看,年轻人就是要有些冲劲才好,难道非要磨炼得圆熟精滑、没有一丝棱角,才算好吗?唉——”杨元芷叹了口气道,“眼下这朝廷之中精通磕头奉承、迎来送往的官员不知凡几,但真正能办事的又有几个呢?”
秋仪之听得极为认真,双手拿着木桨也忘了划动,任由两块木头漂浮在水面上。
只听杨元芷点着郑荣的书信念道:“还是王爷信里写得好啊。学生遭此无端攻谀,忧愤之下万念俱灰,只想立时脱下甲胄、抖去征尘,回京师洛阳安享富贵。然念圣上托付之重,又不知朝中何人可替学生镇守北疆,才不得不勉为其难,仗此口舌之勇。”
秋仪之极恭敬地听完杨元芷的话,问道:“义父向来都是朝廷基石,又素有人望,这番群起攻击真是闻所未闻。晚辈在广阳之时,便猜想其中必有幕后主使之人,却始终猜不透此人身份,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杨元芷说话间已将书信看完,将薄薄几页纸原样折叠起来,重新装入信封又藏入袖中,这才说道:“公子此来,不知对洛阳人情风貌有何感受?”
秋仪之听眼前杨元芷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关的话,竟一时无法猜透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老丞相有何用意,只沉思了一下道:“晚辈一入洛阳,便谨遵义父之命,马不停蹄就赶来拜见老丞相,尚未饱览京师文物。但粗略观之,这京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辇下、首善之区,只是……”
“只是什么?你我二人枯坐于小舟之上,四周并无六耳,公子但说无妨!”
“嗯……只是不知为何,这四周空气似乎紧张了些,众人似都有难言之隐一般。”秋仪之斟字酌句地说道。
杨元芷点点头道:“公子果然聪明,如今京师乃是是非之地,不可踏错一步,不可胡言半句,否则便会有灭顶之灾。”
“作奸犯科者,自然有衙门追究其责任。胡言乱语要是犯了毁谤之罪,也应依律查处。洛阳乃是国家心腹之地,关防得严格一些,也是应该的,不知老丞相此言,更有如何深意?”秋仪之试探地问道。
杨元芷摇摇头,苦笑道:“公子久在幽燕王身边,受王爷一身堂皇正气的熏陶,怎会知道这其中的鬼蜮伎俩?公子可否知道皇宫里有个叫做王忠海的?”
“知道,他是宫内的领班大太监,义父也曾提起过此人。”秋仪之答道。
“对,便是此人。当今圣上龙体倦勤,数年之前便将六部事务交给两位皇子管理。除此之外,这皇长子郑昌还管着京师及近畿的治安政务,皇宫及洛阳卫戍事宜则交由皇次子郑爻。”杨元芷顿了顿又说,“老朽是封了‘太师’的虚衔的,也不怕说话没有分寸。这郑昌尚可,这郑爻却是天资愚钝,又不得百官之心,手中政务便只能全数交由王忠海。”
宦官当权、必致乱政,这是士林之中自古以来就有的常识,秋仪之却别出心裁,问道:“若是这王忠海能够公忠体国,又或者真有些才能,虽然名气差点,但由他当政也未尝不可。总比那些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好些吧?”
杨元芷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哈哈”起来:“老朽方才所阅的信件之中,王爷就说公子天资聪颖,却总爱标新立异,此言果然不虚啊!那公子就莫怪老朽好为人师了,老朽且问你:史书中所载历朝历代的太监宦官之中,能有几个公忠廉能之辈?”
“好似大浪淘沙,渺若晨星。”秋仪之回答得毫不犹豫。
“公子可知其中道理么?圣人有云:人有五伦,曰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可是这太监宦官净身入宫,早已断绝人伦,一旦有尺寸之机,便不顾礼义廉耻、不重身后名声、不恤宗族大义,便如苍蝇见血、便如飞蛾扑火,尽是些饿虎饥鹰、狼心狗行之辈,又怎能将国家社稷交在他们手中呢?”杨元芷自问自答,依旧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就好比这王忠海。引诱圣上沉迷丹药的是他,隔离君臣联系的是他,陷害忠良的是他,贪赃枉法的也是他。”
“这王忠海如此胡作非为,朝中竟然没有正直官员登高而呼的么?”秋仪之惊问。
“起初还有几位正直大臣,见王忠海闹得实在过分,便上书圣上要求撤销劝善司。可他们不知,上呈奏章到最后都流转到王忠海手里,全部留中不发,如石沉大海一般。”杨元芷叹了口气,“今年以来,王忠海又撺掇圣上下旨,设立了什么劝善司衙门。这衙门名字虽然好听,却竟凌驾于刑部之上,有逮捕审讯之权。那些直言上奏的大臣不知被罗织罪名抓进去了多少,就连市井之中有良心的白丁也尽有多说了一两句话而被陷害的。”
秋仪之听着听着,眉头拧成了一团:“前朝昏君无道,为防民之口,设立了所谓‘十三衙门’监察百官,那自毁长城之事不知做了多少,否则便也难有当今大汉江山。太祖立朝之后,对着十三衙门深恶痛绝,立誓从此将审判逮捕之权归于刑部及都察院。这王忠海所为,违抗太祖遗旨,乃是凌迟处死的不赦之罪啊!”
杨元芷无奈地一笑,道:“如今官场,小人倒长,君子倒消。莫说是太祖遗训了,就是圣人‘君子群而不党’的训示也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朝中大臣早已分为三派,有投入皇长子郑昌门下以求自保的,有泯灭良心投靠宦官的,少数正直之士也只敢怒不敢言而已。如今朝局,便好似老朽府中这汪池水一般,表面虽然平静,但底下却暗流涌动,通过暗河直通洛河河道。”
秋仪之废了好大功夫才将杨元芷的话回味过来,却道:“老丞相的意思是,在幕后鼓动百官弹劾我义父的,便是这大太监王忠海了咯?”
杨元芷好似老师看见学生回答对了题目一般,赞赏道:“公子灵秀果然非同寻常,知道举一反三的道理。”
秋仪之在广阳城中听郑荣何钟离匡分析说是幕后主使乃是当今圣上本人,现在谜题揭晓却是“假”皇帝王忠海——虽未猜中,却也离题不远。
因此秋仪之并不惊讶,又问道:“那么晚辈又有所疑问了。既然皇长子同这王忠海是对头,那见他这般倒行逆施,怎就不出面说句话呢?难道堂堂皇子身份,还怕这劝善司么?”
杨元芷笑道:“老朽在官场沉浮五十余年,郑昌又是老朽一手教出来的,他这点心思我怎会不知?不过是见眼下郑爻有王忠海支持又握着京师兵权,势力大过他,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这才体会到义父同师傅半月之前所订计议的高明之处,语气中带着三分兴奋,说道:“义父遣晚辈来此,说到底就是要请老丞相居中引见,向皇长子表明心迹,一旦圣上龙行九天,我幽燕王府便全力支持皇长子登基为帝。这样,皇长子内有百官支持、外有幽燕雄兵随时准备勤王,到时便可顺顺当当地再进一步了。”
杨元芷又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但也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君子之道也无非是中庸从权而已。王爷此举虽谈不上什么光明正大,但也是一帖苦口良药啊!”说到这里,杨元芷眼睛一亮,仿佛年轻了几岁,“老朽就舍去这把老骨头不要,尽力帮王爷办完这间大事,也算不辜负先帝托孤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