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心想:既然义父还未渡过黄河,那或许能在幽燕道境内就劝服他按兵不动、不要进京,这便再好不过。于是赶紧吃完午饭,刚要起身去码头寻找渡船,却在楼上远远望见黄河渡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艘大船,船上正中最高的桅杆上一面大旗随风飘扬,隐隐约约见这旗上绣着数条金龙。
秋仪之看得虽不十分真切,心中却已大约明白——这条大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父、大行皇帝的亲兄弟、幽燕王郑荣。他暗叫声“不妙”,连忙招呼赵成孝扔下碗筷,就连伙食餐费也来不及支付,便下楼跨马就往渡口飞驰而去。
走近渡口,秋仪之见这艘大船上悬挂的,果然是幽燕王那面绣着七条金龙、上书“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字号的大旗,连忙滚下马鞍,牵马向船边走去。
大船此时已经靠岸停妥,在码头和船甲板上铺设好了踏板,有不少王府中的兵丁家人正在手忙脚乱地通过踏板往岸上搬运行李。
秋仪之见指挥之人乃是义父手下的心腹张龙,愈加确定幽燕王爷就在这艘大船上,赶忙上前打个招呼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龙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旬月不见的幽燕王义子秋仪之,心中有些惊讶,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末将有礼了。”
秋仪之却无暇同他寒暄,只抬手虚扶一下便问:“我义父王爷,是否在这船上?”
“哦,对。王爷就在船上,是接朝廷八百里加急,正要赶赴京城洛阳吊唁大行皇帝。”张龙答道。
秋仪之见众人都已穿了素色衣服,船上也都处处挂了黑色白色的灵幡挽帐,便知张龙此言不虚,便对他说道:“张将军先歇歇,过不多时,王爷兴许传下令来,你到时莫要干了二遍活。”
张龙素知秋仪之说话办事均不拘一格,听他这莫名其妙的嘱咐倒也不甚惊异,只是确认性地问道:“义殿下是要末将暂停搬运行李之事吗?”
秋仪之并不答话,只点点头,就踩着晃晃悠悠的踏板,上船去了。刚走到一半,秋仪之却似想起了些什么,又折回来,问张龙道:“王爷是几时离开广阳的?”
“四天前。王爷接到朝廷讣闻,当即下令出发,星夜兼程,才赶到这里。”张龙回答得十分爽快。
秋仪之“噢”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往船上大步而去。
船上都是王府之中的熟人,秋仪之稍稍打听,就找到义父所在的船舱,于是重新整理下衣冠,又嘱咐赵成孝在外等候,便在门外高声通报姓名:“秋仪之在此,向义父请安来了。”
幽燕王郑荣听秋仪之到此,颇有几分吃惊,忙道:“你进来吧!”
秋仪之推门挑帘入内,见义父郑荣、大哥郑鑫、二哥郑森、三哥郑淼和师傅钟离匡都在船舱内坐着议事,几个郑家子弟算起来都是大行皇帝的至亲,因此都身穿重孝,将并不宽敞的空间烘托得更加压抑。
郑荣心情并不十分好,等秋仪之进门行礼完毕后,便问:“本王不是嘱咐你要暂留京城办事么?难道赵成孝没有把书信送到你这儿吗?”
秋仪之听义父口气稍显生硬,又没有让自己坐下,只好斟酌字句如实答道:“义父的书信,仪之已经收到了。然而京城之中形势同几日前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仪之在京城之中实在坐不住,这才赶来此处,正有些话要同义父说。”
说罢,秋仪之抬眼望了一眼自己这位朝野之中鼎鼎大名的义父,见他稍显瘦削的脸颊上还留有隐隐约约的泪痕,比起自己离开广阳时候憔悴了许多,不禁低声喊道:“义父,你要保重身体啊!”眼中几乎绽出泪来。
郑荣听秋仪之语气极为诚恳,又想到他也确实是出于一片忠孝之心才违了自己谕令,便也不想再追究此事,叹息一声道:“先帝驾崩,山河缟素,本王又怎能不……”说着,便要伸手拭泪。身旁的三位兄长见状,也跟着呜咽起来。
秋仪之见他们这样,不知何时才止哀,连忙单刀直入地说道:“仪之此来,便为此事。斗胆请义父返回幽燕,暂勿进京,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郑荣听了抽泣了两声,带着哭腔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似乎没有听清秋仪之说的话。
秋仪之便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仪之是想请义父返回幽燕,暂勿进京,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郑荣终于听清了秋仪之的话,却睁大了眼睛,像看着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兽一般,直直地瞪着秋仪之,将他瞪得浑身难受。
还是一旁木着脸的钟离匡,摇着四季不离手的一把折扇道:“仪之,你坐下,慢慢说。”
钟离匡名义上虽只是幽燕王府礼聘的幕僚,但郑荣向来都以师礼相待,在郑家几个子弟面前极有威望。因此秋仪之听他这么吩咐,又见义父没有反对,便找了角落里一个空着的位子坐下,心中默默整理下语句,便款款说道:
“义父派我进京,原是想查明是何人在背后指使朝廷百官弹劾义父。经我向杨老丞相请教,又在朝野上下多方打听,终于查明乃是宫中大太监王忠海曲解圣意,驱使一些依附于他的官员上书弹劾义父。因此,我便依义父之计,在杨老丞相介绍下,拜见了皇长子殿下,请他出面约束朝廷百官,以正视听。”
郑荣听秋仪之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又隐去了自己当时派他进京投靠皇长子郑昌的本意,心中十分满意,便道:“你说下去。”
秋仪之咽了咽口水,说道:“若是大行皇帝晚一年,或者晚三五个月殡天,那便万事无妨。可先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登基的又是皇次子郑爻。恐怕于义父有些不利。”
郑荣知道秋仪之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双眉已经皱成了一团,嘴巴不停翕动着,仿佛是在同自己对话。
秋仪之只想尽快劝说义父返回,便添油加醋道:“我出京时候,洛阳形势已十分诡异。杨老丞相等朝廷中的忠臣皆已闭门谢客,至于皇次子殿下则更不知其安危。洛阳各门及潼关关防比之前严谨了十倍不止,且似有劝善司的人马参与其中。总之,眼下洛阳之中,虽然表面平静肃穆,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了啊!”
郑荣听秋仪之说完,长长舒了口气道:“仪之担心本王安危的一片孝心,本王心领了。然而进京吊唁大行皇帝,既是做兄弟的孝悌之情,又是当臣子的忠顺本分,岂能因你道听途说的一点理由,就至天理人情于不顾?”说着,便又沉默下来。
秋仪之皱眉沉思道:“仪之还有一些缘由,只是见这渡船上下还有不少闲杂人等。还请义父传令让无关人等回避下去,我才好像义父细细禀明。”
郑荣道:“这船上除了钟离先生和你三位兄长外,都是幽燕王府中用老了的人物,从未有机密泄露之事,你有事便说好了。”
秋仪之听了,斩钉截铁地说道:“兹事体大,若义父现在乏了,那仪之便请义父先在船中歇息,待夜深人静之时我再登门面禀。”
郑荣素知面前这个自己螟蛉下的义子向来是胆大有余而机警不足,现在又听他把话说得如此坚决,便知此事必定是事关重大。于是郑荣传过张龙,令其组织船中所有兵士仆人下船,不听号令禁止登船。秋仪之唯恐张龙办事不密,又拉着张龙上下检查一遍,确信无人可能偷听,最后又将张龙打发下船,这才重新回到船舱当中。
等秋仪之将事情办完,郑荣已在船上坐了有半个时辰,终于有些疲惫,便对他说道:“有话,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是否还要请钟离师傅和你三位兄长下船?”
秋仪之作了个揖,正色道:“不敢。敢问义父,这皇帝驾崩的讣闻,是何时到达幽燕王府的?”
郑荣闭目说道:“四天前。怎么了?”
秋仪之道:“从京城洛阳到幽燕道广阳城,首先要通过潼关,过了潼关又要经过途径临州、庆州才能到达此处,渡过黄河,又要北上经过邢州、燕州才能到达广阳城。仪之是三天前的晚上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当即借了忆然的宝马良驹,又抄了近路,连头搭尾也需要四天才能赶到这安河镇。因此,就算朝廷八百里加急就是跑得再快,恐怕也至少需要十天时间方能将朝廷讣闻送到义父手中!若义父不信,可以派人下船打听打听,问问这安河镇内有多少人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
秋仪之把话说到这里,众人已是大惊失色,八只眼睛齐刷刷望向郑荣。
郑荣却仿佛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仪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皇帝尚未驾崩,讣告便已经启程送往广阳!”秋仪之干净利落地总结道。
众人心中本已有了答案,听秋仪之亲口说出,这才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沉默许久,还是钟离匡悠悠地问道:“那依仪之所见,这讣告为何会提前发出呢?”
秋仪之听了,看看钟离师傅,又望望义父郑荣。见他们两人一个眼神空灵莫测,一个眼中无比忧伤,摸不准钟离匡为何要这样问自己,斟酌一番才说道:“这是不过是因为有人已提前知道了皇帝死讯。”
“呵呵。”钟离匡干笑了一声,心想这秋仪之洛阳一行倒也长进了些,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便道:“仪之这话虽然没错,但说与不说也并无什么大的区别,还是我替你说吧。这世上没有未卜先知之人。无非是朝中有人动手弑君,又花了两天或者三天时间剪除异己,见形势稳定下来这才讣告天下。只是此人做皇帝之心实在是太过着急,疏于计算,终于让我等看出破绽。”
“那又是谁胆敢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举来?”郑荣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