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郑鑫发话,蔡敏便再无话可说,阴沉着脸说道:“李慎实,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好了。”
李慎实早已经是豁了出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和血水,不紧不慢地说道:“蔡大人,我就想问问,你府上前几年新添的那位小公子,生母是何人?”
蔡敏一听,浑身上下顿时虚汗直冒,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小儿子……同这件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李慎实却重复道:“有没有关系,不是蔡大人说的。你就告诉我、大殿下还有这满堂的官员,贵府上的小公子,生母到底是何人?”
蔡敏见李慎实这般不依不饶,却还是毫不松口,斥道:“李慎实,这是江南道府衙门大堂,本官身后乃是当今圣上驾前的大皇子殿下,岂容你在这里信口胡柴?”
李慎实却依旧紧咬不放,问道:“蔡大人说的极是。不过恐怕在这大堂之上、在府衙之内,商量的也未必就桩桩件件都是光明正大之事。你就不妨说说,蔡大人的那位小公子,生母到底是谁?”
蔡敏已被李慎实逼问得走投无路,近乎哀求地对身后的郑鑫说道:“大殿下,犯官李慎实这样问,分明是苟延残喘,有辱斯文,还请大殿下重重责罚。”
郑鑫听了,虽猜不出蔡敏的小儿子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却也知道李慎实的问题确实是问到了蔡敏的痛处。
于是他莞尔一笑,说道:“蔡大人说得没错,在堂堂国家政府衙门之中,谈论这些私事确实是不合时宜。”然而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今日我们所论之事,又有哪件是合乎时宜的呢?蔡大人,就请你如实回答问题。若真的是李慎实血口喷人,我自会为你做主。”
蔡敏听了,依旧是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今日过堂,已从辰时拖到了未时,郑鑫已是饥肠辘辘,听蔡敏还在继续拖延,不由得怒火中烧,说道:“蔡大人,你若真不想讲,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
蔡敏听了,浑身打了个机灵,却始终不愿开口,病急乱投医一般又对沉默了许久的殷承良说道:“殷大人……这个……这个……”
殷承良同蔡敏虽然平素关系尚且和睦,背地里却是貌合神离;然而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殷承良确实是想帮蔡敏周旋几句。
可是现在逼问蔡敏的,并非是小小的山阴县前任县令李慎实,而是高坐堂上的大殿下郑鑫——殷承良不是笨人,当然不会为了蔡敏而去得罪这位权势熏灼的大殿下,更何况他自己的屁股也未必干净。
于是殷承良思前想后,只能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蔡敏的话。
郑鑫高坐堂上,蔡敏和殷承良这一点点小动作,他都看在眼中,见到他们这样一番扭捏丑态,勉强忍住笑说道:“好啊,既然蔡大人想不出来,要不要试试眼前这几样刑具呢?据说每一件都有提神醒脑的神效呢!”
蔡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还是官袍加身,然而在郑鑫眼中,却已是不折不扣一个囚徒了。可是自己这个最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来历,实在是难以启齿,让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愿回答。
正在此时,却听跪在地上的妙真居士说道:“蔡大人的事情,贫道也知道一些,可否由贫道给大人提个醒呢?”
郑鑫听了,狞笑一声,对蔡敏说道:“蔡大人,你都听到了。李慎实的问题,居然这个十恶不赦的妖道知道答案。既然蔡大人不说,那我叫这个妖道说也是一样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大人可就被动了!”
话至于此,蔡敏这才知道自己已被一步步逼到了墙角,方才李慎实走投无路的心情,当下他是能够感同身受了。
于是他仰天长叹一口气,说道:“下官这个小儿子的生母……乃是越州城外慈云观中的一个道姑……”
他话音未落,江南道府衙门大堂瞬间寂静下来,坐在堂中的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官员全都哑口无言,就连蔡敏喉结上下运动时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这份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堂上立即爆发出熙熙攘攘的轰吵声音,一时之间原本肃穆的大堂变得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郑鑫见堂上乱哄哄的没法继续审案,连忙狠狠地拍了几下面前的几案,高声喝道:“肃静……肃静!”
众官员交头接耳的吵闹声,这才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却听郑鑫冷笑着说道:“蔡大人,看你做的好事!”
蔡敏连忙分辩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下官天命之年,尚且没有子嗣,这才想出借道姑之腹,为我蔡家留后的法子来,还请大殿下见谅。”
“哈哈哈!”郑鑫听了蔡敏的解释,哑然失笑道,“这么说来,你还是个孝子了咯?自古孝子即是忠臣。没想到越州府衙之中,居然还藏了你这样一个忠臣孝子。要不要我上奏圣听,让皇上加以表彰,刊发天下,为你蔡家脸上贴金呢?”
饶是蔡敏再愚蠢迟钝、再冥顽不灵,也已听出郑鑫口中再明显不过的讥讽口气了。他自然无法继续安坐在主审席位之上,赶紧站起身来,朝郑鑫一揖到底,说道:“大殿下虽有意揶揄,然而此事确实是失了儒林体面,下官无话可讲。”
“哼!”郑鑫鼻孔中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这话说得还算是良知未泯。你这点罪过虽然不大,名声上却太难听。我看你今日这个主审官算是做不了了,给我除下官帽,站到李慎实旁边去!”
这就是要夺取蔡敏的官职了。
这越州州牧,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放在京城之中毫不起眼,却已是越州府内说一不二的大官了——蔡敏当初为了得到这顶乌纱帽,三赴考场才取了全国第二百五十四名进士;因排名靠后,蔡敏又不知钻营折腾了多少年,才换来这样的职位。
这顶乌纱帽,蔡敏当然是舍不得的,然而现在却没有半点让他反抗或是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头上官帽摘下,又恋恋不舍地放在郑鑫面前的几案上,踱到昔日的下属李慎实身旁,低着头噤声而立。
李慎实见蔡敏因自己的举发被夺了官位,又与自己并排而列,似乎忘了自己性命还在旦夕之间,嘴角居然扬起微笑来。
这样微小的表情,也逃不过郑鑫的双眼,却听他对殷承良说道:“殷大人,看看你属下的这两个官员!犯了这么大罪过,居然恬不知耻,还有脸在这里笑!”
殷承良现在是自顾尚且不暇,只巴望着郑鑫亲手点起来的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余地替自己的两个下属开脱?
于是他赶紧起身,略略作揖道:“大殿下教训的是,都是下官御下不严,有负圣恩,还请大殿下责罚!”
郑鑫斜眼睨了殷承良一眼,说道:“你脑筋还算清楚,你的罪过,且容我事后再议!”
他又对跪在堂上的妙真说道:“妙真,你方才说你也知道蔡敏小儿子生母的底细。那你现在告诉本殿下,蔡敏说的可是真的?”
妙真似乎饶有趣味地笑着说道:“贫道同‘慈云观’中的几位师太也是常有走动的,蔡大人也算是光明磊落……”
她说道“光明磊落”这四个字,忽然失声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接着说道:“他确实是在慈云观中借了一位师太的肚子生了个儿子。至于这位师太到底是谁,是否还存活在这世上,贫道就不得而知了。大殿下若要查明实情,还须找这慈云观中的人问问。”
郑鑫听妙真说得言之凿凿,料想她也不是在有意诬陷,便问蔡敏道:“蔡敏,妙真说的可是实话?”
还未等蔡敏说话,却听妙真又道:“然而,蔡大人有些话,却同贫道知道的并不相同。”
郑鑫听了,忙将头重新别回来,问道:“有什么不同,你倒来听听。”
妙真一笑道:“贫道在这里跪了好久,又说了许多话,早已是口干舌燥。能否请大殿下大发慈悲,赏我口水喝,也好让我如实道来?”
“这个容易。”郑鑫答应道,便叫了在堂上站班的一个军佐,倒了碗凉水过来,等妙真喝完,这才说道,“水你也喝过了,有什么话,就说罢!”
妙真笑道:“谢殿下赐的甘露。蔡大人方才说,因是自己无后,这才动了借腹求子的念头,贫道看这话说得就有些偏颇了。”
“哦?那你说蔡敏同道观里头的道姑污糟成一团,却是什么原因?”郑鑫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堂上一个听审的官员说道:“大殿下,下官有话要说!”
郑鑫抬眼,却见一个身穿七品服色的青年官员,从队列之中从容站出,朝郑鑫深深作揖,随即昂首挺身而立。
郑鑫见此人虽然位卑职小,倒也是颇有器宇,不怠慢,便道:“说话者何人?先通报姓名。”
那青年官员说道:“下官郑庭航,是今年恩科六十九名进士,点为工部员外郎,派在江南道负责漕运维护事宜。”
(郑庭航——孙嘉淦)
秋仪之今科进士取的名次甚高,无论列队传胪还是鹿鸣宴都同郑庭航这六十名开外的进士相隔甚远。
因此他定睛仔细看了看昂然站在堂前的郑庭航,见他虽颇有气度,面貌却极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实在记不起自己的同年之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却听郑鑫说道:“郑庭航……你既是国姓,可是皇亲?”
郑庭航略略拱手道:“不敢。下官不过是大汉普通臣民而已,姓氏取自父祖,不敢高攀皇室。”
郑鑫听话话语之中不卑不亢,便也正色道:“方才你说有话要讲,可知现在是在审问要犯,不可随意搅扰,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