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寒重又将手中折扇打开,说道:“这个王镜清,为官三十年,前前后后贪污银两达四十万两之巨,然而大殿下却只革去他一切官职、贬为平民,连身上进士功名都没有给夺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王镜清似乎也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了,教训他一下也就算了,何必同他这个半死之人多计较呢?”
“哼!”林叔寒冷笑一声,“秋大人倒是宅心仁厚。江南漕运衙门还有个叫刘建同的,也快七十的人了。在历年来在修理运河的攻城款项里头截了十几万两白银。秋大人猜大殿下是怎么判的?”
秋仪之刚要回答,却听林叔寒自问自答道:“大殿下夺取他一切功名官职,还要充军三千里。因他年老体衰不能远行,便让他两个儿子代父受刑!三千里外是什么地方?嘉峪关!十个人去了,能有半个回来的吗?而且一去就是两个,怕这位刘大人的两个儿子能回来一个,就是造化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也觉得这桩案子判得有些过重,于是放下手中书本,想了想说:“以刘建同的案情,这样判也没什么不妥的。就是同时要他两个儿子去充军,似乎苛了些,改天我去同大殿下说说,留一个下来也是好的。”
林叔寒又冷笑一声,说道:“秋大人面子大,在大殿下那里是说得上话的。干脆好人做到底,帮忙在下面这件案子上说项说项。”
秋仪之是何等机灵的人,早就听出林叔寒话中含了几分揶揄口气,却不知其中又有怎样的深意,注视了一会儿林叔寒那双眼神深邃的三角眼,说道:“什么样的案子?可是林先生有朋友牵连在里头,要在下去我大哥那里讨个人情?”
林叔寒也同样直视秋仪之的双眼,说道:“林某可没有这样的朋友,即便是有,知道他原来是个吮吸民脂民膏的败类,也断然跟他绝交了的,哪里肯会帮他求情?”
他顿了顿,将话题重新引到案子上,说道:“大人一定记得苏州府私分太仓、常平仓余粮的案子。这是一桩窝案,苏州府里头零零总总有四五十个官员牵涉在里头。大人是知道的,本朝自太祖皇帝开始,凡是涉及到太仓、常平仓的案件,没有一桩是从轻发落的。就拿苏州这桩案子来看,大辟、腰斩、绞刑的加起来就有十三个人,其余充军、监禁的更是不计其数……”
秋仪之打断道:“这桩案子大殿下办得这样严厉,林先生总无话可说了吧?”
林叔寒又冷笑一声,道:“偏偏这里头贪了钱粮最多的,还想出假作粮仓失火对抗朝廷检查的,那个叫胡发荣的,却是恁事没有,不仅保住了性命,就连功名都没丢,安排到云贵道当县令去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这个胡发荣也没占什么便宜嘛!云贵道乃是大汉最贫瘠的地方,常言说‘人无三分银、地无三尺平’,说的就是那边。我看这个胡发荣就是去赴任了,也未必有命回来呢!”
“哼!”林叔寒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官场里头的门道多的是。这个胡发荣只要还有功名在身,在云贵随便做个什么政绩出来,找几个同乡同年吹捧吹捧,立时就是一员干吏,说不定过不了一年半载,就又能从云贵调出来。就算他死在任上,那也是因公殉职,按照大汉恩荫的制度,他的儿子不用科考,也能混个官儿当当。”
这桩案子,郑鑫断得确实是有失偏颇。
就连秋仪之也难以为他辩驳,想了半晌才道:“大汉例律之中,对于贪腐一项的规定本就十分宽泛。贪墨了同样金额的人犯,依照情节不同,从凌迟处死一直到降级罚俸都是有的。也难怪大殿下案子难办了。不过这桩案子确实是有失公允,此案我定会向大殿下据理力争。”
林叔寒听了,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起身在亭中转悠了一圈,说道:“最近我读书是越读越糊涂了,就连秋大人是真愚钝还是装聪明,都分不清了。”
以堂堂皇上义子的身份,若放到旁人被林叔寒这个布衣草民这样教训,必然是当场就要发怒的。
然而秋仪之却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又十分仰慕林叔寒的大才,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笑着说道:“在下在别人那里算是聪明人,可在林先生跟前就只能算是个笨人了。林先生这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不知有什么深意么?”
林叔寒睨了秋仪之一眼,开口就说:“秋大人不仅这里头的关节心知肚明,而且懂得韬光养晦之计,可比我聪明多了!好吧,既然以秋大人的身份难以启齿,林某这个闲云野鹤之人倒是可以口无遮拦!”
他自嘲地一笑,忽又斩钉截铁地说道:“大殿下这是在私自售恩,背地里做的是结党营私的勾当!”
秋仪之听了一惊,虎口一时吃不得力气,拿着的书顿时掉在地上。他赶紧弯腰将书捡起,趁此机会平和一下心境,这才起身说道:“林先生这话可就是有点危言耸听了吧?我大哥是皇长子,天下都是他家里头的,又何苦去结党呢?”
林叔寒笑道:“普天之下机密之事不知多少,尤其以皇家宫闱秘事最为晦暗不明。不过以林某之见,大汉亿兆黎民之中,能比秋大人更熟悉其中情形的,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你我都是明人,又何必在此说暗话呢?”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自失地一笑,说道:“林先生看待事物真是通幽入微。在下放着朝廷中枢位极人臣的位子不做,偏偏要来江南这个穷乡僻壤的山阴县来当个小小县令,可不就是为了不插足其中么?”
林叔寒正色道:“秋大人能有这番见识,实在是了不起得很。然而世间万事,可不是件件都能随心所欲的。以秋大人的地位、功劳、名声,就算是想要退隐江湖,别人也未必能放过你啊。大人若是不信,就请想想你这半年来,几时又离开过朝廷中枢了?”
秋仪之听了一怔,细细想来,自己虽是个七品小县令,却无时无刻不在同皇帝、宰相、皇子打交道——而这几个地位尊崇之人,普通地方小官,就是当上一辈子,能远远瞧见他们一面都是十分难得的了。
于是秋仪之叹口气说道:“林先生说的一点不错。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林叔寒却正色道:“秋大人不要气馁。要不是林某认大人是个朋友,又见大人是实心为朝廷办事、为黎民伸冤,否则换了其他人,我还懒得说这些话呢。”
林叔寒这话说得如此诚恳透彻,让秋仪之不能不有所触动,忙将手中书本摊平放好在身前桌案上,起身深深作揖道:“先生大才,还请教我。”
林叔寒依旧是那副自矜高傲的模样,也不伸手去扶,淡淡说道:“以秋大人的灵透,我一个落魄书生有什么可教你的?不过是见大殿下所为,偶有些心得罢了。”
他沉思了一下,说道:“秋大人没发现么?凡是大殿下从轻处置的官员,没有例外全都当过科举的主考官么?”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愣,他自军中出道,年纪又轻,江南道又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些官员的履历,他还真是不甚清楚。然而这个林叔寒虽然孤高些,却绝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
于是秋仪之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还有这等事情?”
林叔寒笑着点点头,说道:“林某何时打过诳语?你看王镜清是进士出身,原本是以学差任命到江南道来的,主持的江南乡试有七八场,从他手底下点出去的举人孝廉总有五六百人。江南文风鼎盛,这些举人之中,又十有七八高中进士。这样一来,这个不起眼的王镜清,竟是大汉三百来进士的座师,影响力可是非同小可。”
林叔寒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至于这个胡发荣更是了不得。他是礼部出身,虽然位卑职小没当过会试主考或者是副主考的职务,然而参与的科举也不知有多少场了,怎么这么也能混个脸熟。况且他是老丞相杨元芷的弟子,同学之中位居高官的也不再少数。大殿下笔头一抖,从轻发落他,可不知卖了多少面子给人呢!”
林叔寒款款道来,列举了五六个罪刑确定显然过轻的官员,果然都是些科举背景深厚的。
于是秋仪之蔚然叹息道:“原来我大哥是想要深耕科举这条线,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啊!”
林叔寒击掌称赞道:“秋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大殿下的岳父,乃是士林之中堪称泰斗的秦广源,他本来就在读书人中颇有令名。再经过此次事件,大殿下在士林之中的声望想必就如日中天了吧。”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林先生说的没有半点虚言。皇上的三个儿子当中,二哥兵权最重、三个既有兵权又管政务,唯独这个大哥手里头只有洛阳府的几个差役,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兵权。偏偏皇上铁了心从不给他单独领军的机会,他这样将所有筹码统统投到文官身上,也是没办法的事。”
“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道理,大殿下怎么会不懂呢?”林叔寒说道,“然而大殿下争嫡之心,却已是昭然若揭了……”
说到这里,两人的对话就已牵扯到皇位继承这天下第一件大事上了。
秋仪之是个一心想要韬光养晦之人,全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再多说半个字,连忙阻止道:“这事情林先生可不能信口胡言!当心一不小心就要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