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见郑鑫说话时候神态严肃,知道他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跟自己说,便也正色道:“不如先到大哥书房之中,我们再议好了。”
郑鑫却道:“也不是什么机密事情,这边风景尚好,也颇风凉,你我兄弟就在此说说好了。”
他此言未尽,果然有一阵凉风从池塘上掠过,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顶上松树的树枝也适意地摆动起来。
秋仪之被这阵凉风吹拂得神清气爽,点点头说道:“既大哥有这份雅兴,那小弟就陪着在此说说话好了。就是不知大哥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的?”
郑鑫面带笑容说道:“江南的案子算是了结得差不多了。殷承良列的二百八十四个大小官员,大哥都已处置了,另又牵扯出七十二个来,我也一并收拾了。这几日我没断了给贤弟送案卷节略来,不知贤弟看过没有?”
郑鑫见秋仪之微微点点头,便继续说道:“江南官场贪腐案,牵扯之广为大汉建国以来所仅见。兄弟这几日告病休养,大哥也只能勉力为之,其中不免有些纰漏,不知贤弟有什么指教之处么?”
秋仪之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心想:我这大哥倒是好口才,短短几句话就说这桩案件办理起来难度极大,他一个人能承办下来就已是极不容易的了,就算其中有处置不公的地方非但不是自己私心之故,更是瑕不掩瑜,不能以此质疑其此次南下的功劳。
然而秋仪之这番心里话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当着郑鑫的面明说的,于是他思量了一下,说道:“大哥送来的,小弟都拜读过了。只觉得大哥每天都能办理这么多案件实在是了不起得很,没发现其中有办得不妥的,更没有什么好指教的。”
郑鑫原本担心这个聪明伶俐的秋仪之已看出了自己的花招,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心,也不在这话题上深入,却说道:“其中几个牵连得广的案子,譬方说‘苏州两仓余粮案’、‘扬州水政案’、‘杭州西湖疏浚工程案’等,其中犯官均已发落完毕,想必贤弟都听说了吧?”
秋仪之忙点头道:“是。这几桩大案子下来,十几颗人头落地,江南官场风气为之一振,便是孺口小儿也称赞大哥办事雷厉风行,刚正直爽呢!”
郑鑫听了高兴,笑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罢了。然而牵出江南官场积案的了尘宫‘十三命奇案’却尚未了结,其中妙真、李慎实、蔡敏三名主犯尚且在押,应当如何处置,不知贤弟可有什么章程?”
秋仪之初时对这桩案子是极愤慨的,对这三人恨不得能够手刃而后快。然而经过这几个月的拖延,他对此案已是意兴阑珊,摇摇头说道:“这些人虽还苟且在世,却早已行尸走肉一般,依律应当如何处置,便该如何处置。全凭大哥决断好了。”
他想了想又说:“就是李慎实、蔡敏两人是非死不可。然而他们或多或少都收殷承良的胁迫,做的事情也未必发由心生。还求大哥能念在这点上面,只将这二人正法即可,就不要株连下去了。”
郑鑫笑了笑说道:“没想到贤弟这样尸山血海里头翻滚出来的,也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好。我知道了,就按贤弟说的办。”
他又问道:“当初围攻山阴县城的几个军官,又不知如何处置妥当?”
秋仪之深思了半晌,说道:“我朝素来有以文制武的规矩,各级将领说起来虽是一方军事主官,其实却无权调动一兵一卒,不过是个听令办事的罢了。还请大哥能够网开一面,不要为难这几个将官吧。”
郑鑫听了却是一怔——他因自己手上缺乏兵权,因此在京城时候特意笼络了几个新进的武进士,想趁江南道官场震动的机会,将他们安插到这里,混出履历之后再逐级升迁,以此迂回来掌握一点点军权。
却不料秋仪之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让他盘算已久的计划消弭了一大半。
然而郑鑫现在要是执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置,唯恐被眼前这个聪明机灵的义兄弟看出什么端倪来,到时候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郑鑫尴尬地笑笑,说道:“贤弟这样宅心仁厚,若是被父皇知道了,想必就又是一番褒奖。”
其实,秋仪之只知道郑鑫有夺嫡之心,却全没想到他会在争夺兵权上面做文章——他想要从轻发落这几个武将,却是考虑到江南道还担负着屏蔽岭南王郑贵的任务,若在这个时候彻底清洗江南军界,难保不会动摇军心,让岭南王找到可乘之机。
这项使命,乃是皇帝郑荣当面传授给秋仪之的,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个大哥是不是知道这件事,索性只字不提此事,只道:“小弟只求皇上不要责罚,可就谢天谢地了。”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郑鑫也听了,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人各怀鬼胎地笑了一阵,却听郑鑫说道:“对了,还有那个妖道妙真。依律她是要被凌迟处死的。然而我想着此人妖媚异常,要是真的在闹市之中扒光脱尽了行刑,难保不引起那些无知小民的骚动,到时候横生事端来就不好了。干脆跟着李慎实、殷承良两人当头一刀砍了算了。你看如何?”
秋仪之想了想,也觉得郑鑫这么安排妥当得很,内里也不希望妙真临死出丑,便答应下来。
郑鑫听了满意,又道:“既然贤弟没有什么意见,那也无须再拖延时日,三山街上的法场都是现成的没有撤去,我等明日就送他们三人上路好了。”
郑鑫这话说得虽极平静,秋仪之听了却后脊冒出几滴冷汗了,愣了半晌才道:“好。这三个人同我有缘,我是要送一送的,小弟明日再来拜访好了。”
说罢,秋仪之便寻了个由头,辞了出去。
次日,秋仪之一改之前几天非日上三竿不起床的习惯,一清早就仔仔细细地梳洗穿戴完毕,又教尉迟霁明穿戴齐整,便往栖霞寺而来。
郑鑫因这半个月来出了不知多少红差,杀了不知多少人犯,反倒是轻松得很,同秋仪之说了好一番话,又留了他在此用过午饭,望望高挂中天的日头,这才说道:“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我就到法场出这趟红差吧。”说罢,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所谓“红差”,只是因监斩差事阴气太重而取的雅称而已。
秋仪之虽也算是行伍出身,尸山血海里头泡大的,然而第一次办这差事,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跟着郑鑫来到行刑的三山街。
这三山街是金陵城内一处十分繁华的所在,四五条街道在此处汇集,街边都开满了各色茶楼、客栈、酒店,街道交叉路口便形成了一个异常热闹的广场。
郑鑫为震慑天下百官,也乘机在江南百姓面前显示一下自己铁面无私的风采,故而特意舍去原来金陵城杀头的水关城门不用,在此处设下法场,专门斩杀江南官场窝案中被查获的官员。
只见官场正中央围起一座两丈见方、一人多高的土台,台上立起一根数丈长的旗杆,上面高挂起钦差大人的龙旗,在狂风的吹拂下烈烈飘荡。
高台四周包围了无数军兵将士,一个个手持利刃长矛,面色凝重,虽在烈日暴晒之下却依旧一动不动,好似神像雕塑一般。
高台正北搭起一座凉棚,凉棚当中整整齐齐码放了七八张交椅,是为监斩的官员所设。又见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顶着从地上冒出的热气,一面饮酒以消肃杀之气,一面在油石上打磨屠刀,发出“嚯嚯”声音,听得人心一阵阵发紧。
郑鑫见惯了这样场面,已是十分淡定,缓步走到正中的头一把交椅前面缓缓坐下,又伸手示意秋仪之及其他几个观刑的官员也一同坐下,随即抄起面前桌案上摆着的惊堂木,用力一拍道:“带死囚!”
早已侍奉在帐篷外的传令兵听到号令,立即高声大喊道:“传大殿下令:带死囚!”
他话音方落,行刑高台旁守护的军士也齐声高呼:“带死囚!”
这一声喊惊天动地,让在炙热阳光熏烤下有些昏昏欲睡的秋仪之一下来了精神,他坐直了身体,极目远眺,果然见妙真、李慎实、蔡敏三人各自在军士的押送下,被推上了高台,脑后插了木牌,强按着跪倒在地上。
在四周街巷两旁酒楼茶馆之中休憩的看客,也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闭气凝神地观赏着这血腥的一幕。
却听传令兵回道:“启禀大殿下,人犯已经带到,还请大殿下发落!”
郑鑫点点头,又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你是此案的主官,劳烦你带两个人去验明人犯正身。”
秋仪之慌忙起身,拱手道:“是。”说罢,便昏昏沉沉地离了凉棚,往高台走去,一个手拿纸笔的书办、一个腰佩宝刀的千总紧随其后。
秋仪之好不容易登上高台,已是汗流浃背,走到第一个人身前,说声“抬起头来”。
那人果然缓缓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宽阔却瘦骨嶙峋的脸孔——正是前越州牧蔡敏。
秋仪之身后书办问道:“大人,此人可是蔡敏无误?”
秋仪之似乎被吓到一般,听了一惊,忙答应道:“就是此人。”
那书办点点头,拿笔在手中纸上不知写了什么。与此同时,他身旁的千总便赶上半步,将插在蔡敏脑后的写了他名字的木牌抽出,夹在自己腋下。
秋仪之又走到第二个人身前,一样叫他抬头,一样确认身份;书办也一样做了记录;千总也一样抽出木牌夹在腋下。
秋仪之又走到第三个人跟前,见此人体态扭捏跪倒在地上,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了尘宫”中的妙真居士。
虽然如此,然而程序却是必须要遵循的,于是秋仪之也同样说道:“抬起头来。”语气却莫名有些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