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狗闻言,立即倒吸一口冷气。
张二狗虽然人穷志短,然而当掮客讲究的就是消息灵通,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个李胜捷乃是李直的爱子,更是李家未来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莫说是杀了这个倭将了,就是李胜捷把织田家的老爷、把倭国的征夷大将军、把倭国的天皇杀了,李直也会尽一切力量力保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李胜捷交出来。
张二狗越想越是复杂,脑袋都几乎要炸裂了,结结巴巴站在原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直见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知道他也没法开口再问自己要人了,便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还要老夫将爱子交给倭寇么?”
“不……不……不敢,不敢。”张二狗一边回答,一边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似的。
“好了!”李直舒口气说道,“我也不会让你难做。你告诉那几个倭人,人是我儿子杀的没错,但绝不可能交给他们。待老夫回到倭国时候,再备重礼向你们织田老爷赔罪好了!说了个把时辰了,老夫也乏了,你们就下船去吧。”
张二狗点点头,连声答应,赶紧将李直的话翻译给那倭人听了。
谁知这倭人越听越是气恼,龇牙咧嘴对着张二狗就是破口大骂。
李直虽然也懂得一些倭国话,然而这几个倭人说话又急又快,口音又重,让他没法听个真切,便问张二狗道:“二狗,这些倭人怎么还不肯下船?还在说什么鬼话?”
张二狗带说道:“老船主,他们说死的这个人,是织田老爷的亲信爱将,若是拿不到事主,怕是没法交代。还说,还说如果我讨不到人,那他们也没必要养我这个没用的汉人,就要一刀把我劈了!老船主救我啊,救我啊!”说到最后,他已是带上了哭腔。
李直听了,竟有些可怜起张二狗来,朝仆人老蔡头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便对张二狗说道:“二狗子,你小时候老夫还抱过你,没料到长大了会这么混。好了,看在你死了的爹娘份上,我再救你一命好了。下面几句话,你照实说给那几个倭人听!”
张二狗听了,禁不住喜极而泣,连声答应。
“你就告诉他们——”却听李直恶狠狠地说道,“死了的不过是织田的一个部将,又不是他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就是老夫的儿子杀的真是织田的儿子,那也怪那小织田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更何况织田儿子多得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死了也就死了!若再纠缠,信不信老夫送毛利家几百斤黄金,让他募几千兵抄了织田的后路!识相的,让这几个倭人赶紧滚下船去!”
张二狗听了李直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好似没听懂李直的话一般,直愣愣盯着李直看。
李直却不耐烦地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老夫了么?还不将老夫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你带来的这几个倭人听!”
张二狗这才从懵懂中反应过来,哆哆嗦嗦说道:“老船主,你拿我开玩笑呢吧?我这几句话说出去,还有活路吗?”
李直眼中露出一丝杀气,不屑地一撇嘴,说道:“你以为你不说,就有活路了么?少啰嗦,一字不差地向倭人讲了。否则倭人不杀你,我这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
张二狗听了,浑身上下一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战战兢兢地把李直的话翻译成倭语,同那领头的倭将说了。
那倭将显然是被张二狗的话激怒了,只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终于耗尽了所有耐心,咬牙切齿地低声怒吼了一句不知何意的倭话,随即右手暗暗摸向腰间,想要抽出自己的佩刀——这倭将盛怒之下,居然忘了自己那柄祖传的倭刀,方才已作为礼物送给了李直——右手一下摸了个空,只得抽出另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刀。
张二狗看了一惊,唯恐这倭将手下无情,赶紧向李直这边蹦蹦跳跳地退了好几步。
这倭将果然是想杀了张二狗解恨,见他跑得这样远,让自己无从下手,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就连唇上留着的一撮小胡子都几乎要直竖起来,脸上的肌肉皮肤也诡异地抽搐起来。
这倭将气愤已极,高呼一声,他身后的将近五十个倭寇全都抽出佩刀,眼看就要动手行凶。
李直面对倭人的长刀却是面无惧色,依旧安坐在交椅之中一动不动。
然而他身后的老蔡头却不敢怠慢,长啸一声道:“兄弟们,都出来吧!”
他话音未落,忽见身后挺身站出七八十个水手,个个手执强弓硬弩,屏息向那群倭人瞄准,弓弩之上早已搭上了箭矢,金属制的箭尖反射着太阳放出寒光来,似乎随时都要发射取人性命。
凶悍如此的倭人见到这样场面也是见了一惊,纷纷退后两步,环顾四周却见船舱边、缆绳上、桅杆后又不知冒出多少水手,也是手持弓弩正瞄准自己——只要老船主李直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就能将其射得好似一群冬眠的刺猬。
这群人马,乃是老蔡头看了李直眼色,悄悄命人去准备的。船上有的是弓箭弩矢,准备起来当然方便,一眨眼功夫,便有百十来个水手,仗着自己熟悉船上地形的优势,各就各位将这四十多个上船挑衅的倭人围了起来。
倭人虽然残忍凶悍,却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手里的倭刀再快也快不过箭矢、再长也比不上弓弩的射程,虽然个个气得咬牙切齿,却没一个敢送死向前挪动半步的。
李直见到这番情形,心中异常得意,嘴角扬起笑容来,对张二狗说道:“二狗子,你告诉他们,老夫还是原来那句话。人,是不能交给他们处置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待老夫做完这票买卖,再回倭国去向织田国主当面赔罪。”
这张二狗虽然暂时替倭人办事,打心眼里却依旧是大汉子民,又与李直有着八竿子里头打得着的亲戚,见到这位老船主这样威风,心里也跟着威风起来,便扬着头将李直的话对那群倭人说了。
倭人平日里头看上去虽然强悍,倒也知道审时度势,知道现在的情势,不但绝不可能带人下船,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尚在两可之间。
于是他们思索商量了一番,终于还刀回鞘,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弯腰含胸向李直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垂头丧气般如遭瘟的公鸡,排着队下船去了。
李直冷冷目送这群倭人下船,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欺软怕硬”,随即从舒服安坐的交椅之中站起,朗声说道:“小的们,你们今天做得好,给老夫长脸了,一人赏你们二两银子,回到倭国之后,再放你们两天假,好好乐呵乐呵!”
他话音刚落,甲板上便爆发出海啸一般的欢呼。
躲藏许久的李胜捷也从船舱里头钻了出来,一蹦一跳到父亲跟前,笑着说道:“老爸,都说你当年如何如何威风,我还以为是在吹牛。今日看看,果然名不虚传,三言两语就吓跑了倭人,这本事,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啊!”
李直平日最溺爱自己这个独子,听他当面夸赞,心里说不出的受用,“哈哈哈”地仰天大笑了几声,这才说道:“你小子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今后少给我惹事,什么本事不能教你?”
秋仪之等人也赶上前来,同李直另有一番吹捧谦逊。
说了好一番话,李直忽然记起张二狗来,扭头对他说道:“二狗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让张二狗反应不及,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全凭老船主发落。”
李直却听得清楚,答道:“二狗子,今天算你小子走运,捡了一条命回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张二狗点头连道:“有数,有数。还要仰赖老船主积威,否则我怕是早就被倭人砍成两段了。”
“哼!”李直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我的船上,倭人也敢杀人么?告诉你,你今天带倭人上船,先就犯了一条大罪。若不是你刚才说话还有些分寸,看来还是站在老夫这边的,否则老夫早就叫人把你杀了。你看看老夫身边的护卫,只要老夫松口,杀死你,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张二狗抬眼看看甲板上正被水手护卫一边说笑着一边整理的弓箭,原本见这些兵器吓跑了倭人还有几分得意,现在却是心有余悸,吓得双膝一软,跪在甲板上,不停地磕头,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李直道:“好了,别磕了。老夫这条船是新打的,小心把船上的木头给磕断了。”
旁人听李直这么一说,顿时哄堂大笑,当事的张二狗却是半点笑不出来,赶紧抬起头却不敢站起身来,就这样跪趴在甲板上,好似一只硕大的蛤蟆。
却听李直继续说道:“二狗子,今天这事我不怪你。但凡在中国混得下去的,谁肯去替倭人卖命?倭国话老夫不比你差,那几个倭人跟你说的话,我多多少少也听懂了些,知道你翻译给我听的时候留了体面。这就是你的一份孝心,只要有这份孝心在,我就不会难为你。”
秋仪之在一旁听得真切,他不止一次听义父皇帝说过:“忠臣即是孝子、孝子即是忠臣”的话。就拿他自己身边的得力助手赵成孝来说,皇帝郑荣听说他是为了照顾老母亲才迟迟不肯投靠自己的事情后,当场就免了他上山为寇的罪过,不但封了将军职务,就连“成孝”这两个字都是他亲口所赐——皇帝赐名,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想、一边感叹:原来这陆上的至尊和海上的霸主,虽然地位尚有云泥之别,然而用人治军却有共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