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我的时间似乎永远的停止在了这个时间点。
时间看起来是个虚无,但又是岁月的一个尺度。我不知道我的父亲黄卫国疯了,母亲也没有告诉我,给在云南迤萨的我打过一个电话,什么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父母的事情,不是与死亡相关,我都是不会知道的。
在世界的同一个时间点,人们活在和谐平安的人间,不会知道有许多的人为了这份和谐平安掉进了地狱。时间的记忆就是这样,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人间的苦难让虚无的时间拥有了生动的内容。有人为了使命牺牲了,有人为了忠诚生不如死,有人为了信仰逼疯自己。时间本来是没有意义的,人类的苦难让时间拥有了意义。在同一个相同的时间点,有生,有死,有欢乐,有悲伤,有个人命运的灭顶之灾,有民族命运的突然改变,有国家危机的突然降临,这就是无常。东半球的太阳升起来来了,西半球就落入了黑夜,西半球的太阳升起来了,东半球就落入了黑夜,这也是无常,没有永远的阳光,也没有永远的黑夜。无常才是世间的常态,无常才是事物的本来规律,无常看起来是偶然,实则必然。在1983年的春天,我的父亲母亲以及那些我永远不会认识的人在忙国家的事情,而我则在忙阿玥。
我真的无法向一个人说我清的家庭,一是不能说:二是说不清楚。一个人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说不清楚,还能说什么呢?
记得我还在童年的时候。
我曾经问过我的外婆说:我爸爸妈妈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
外婆说:他们的工作就是不存在。
我又问说:不存在是什么意思。
外婆说:你那来这么多的问题,不存在就是没有。
我说:哦,“没有”也是工作。
我对我的爷爷一点印象都没有,许多同学都有爷爷,但我没有,也不能说没有,就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叶赫娜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不像我,她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叶赫娜的妈妈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去了法国的中国大使馆工作,所以叶赫娜的穿著就像一个洋娃娃,她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玫瑰一样的香味,有同学说那是法国香水的味道。叶赫娜总是被老师表扬,我总是被老师批评,老师总是对比式的批评,说:黄子衿同学,为什么叶赫娜同学能做到的事情你做不到,你们俩一个考全班第一,一个考全班倒数第一,你们两个就像一个是南极一个是北极,不,不是这样,你们两个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阶级,两个极端。
我对老师说:老师,我有问题。
老师说:你说吧。
我对老师说:老师,为什么地球不倒着转?
老师说:还有问题吗?
我说:还有,为什么河水不倒着流?
老师说:还有问题吗?
我说:还有,冰川在阳光下为什么不融化?
老师说:黄子衿同学,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能考全班第一。你起立,转身,到教室的最后去站着,那是最适合你的也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地方,站到放学时间才可以走,知道了吗?
那些时间如果没有叶赫娜同学的存在,那真是“黑暗的年代”,老师总是觉得我的家教有问题,家访从来找不到人,不止一次问我说:黄子衿同学,你到底有没有父母?
我对老师说:有呀,没有父母,我是从那里来的?
老师说: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干部家庭,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这个学校的,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家教就有问题,所以你的学习成绩这样,我也不责怪你了,但我真的想不明白你的父亲母亲是怎样的父亲母亲?
但那个时期却是我和叶赫娜的纯洁年代。叶赫娜会给我讲他们家的英雄故事,对我说:看过电影上甘岭吗?我妈妈就在里面。听说过台儿庄战役吗?我爷爷就是指挥官。
听说叶赫娜家族的英雄历史,我就像崇拜天使一样的崇拜叶赫娜。开始听叶赫娜说她的妈妈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我不相信,叶赫娜给我看她妈妈的朝鲜钱币,还有她妈妈的军服肩章,还有勋章,我对叶赫娜说:你妈妈真厉害,看来你没有吹牛。
叶赫娜说:勋章我不敢送你,朝鲜的钱币和军服的肩章都送你了。
我对叶赫娜说:真的,太贵重了。
叶赫娜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由于“天使”叶赫娜的影响,我的革命理想由当科学家变成了当英雄。我真羡慕叶赫娜有一个英雄的家庭,不像我这个工人家庭的孩子,一点故事都没有。所以我的自卑和自闭都是开始于童年。
有一天,我还在上课时,被一男一女两个军人接到零军区医院,在车上两个军人对话说:黄武官这次从国外回来,伤势很重,不知道这次能否度过这一劫难。
走进病房,看到妈妈正在哭泣,看见我们进病房,妈妈马上止住了哭声。
我的父亲黄卫国躺在病床上,脸白得像一张纸,安静得像一个没有声息的人,我走到病床前,爸爸用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爸爸想笑却笑不出来,想跟我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的父亲黄卫国对我说:儿子,如果有一天爸爸永远的离开了你,你会不会想起爸爸的模样。
我对我的父亲黄卫国说: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不想你离开,你离开,我那里去找爸爸呢?
爸爸想说什么说不出来,眼泪打湿了他头下面的枕头。
妈妈却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对病床上的爸爸说:你一定要好起来。
那天,妈妈甚至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在回到学校的路上,两个军人说:武官这次的伤是CIA新配的新式武器,伤口太深。
后来,还是这两个军人把我从学校接到医院,这次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妈妈,妈妈说话的声音像蚊子样的细声,妈妈在我的耳边说: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那么,小姨就是妈妈,你要听小姨的话,不准淘气。
那天,我对妈妈说:妈妈是妈妈,小姨是小姨,小姨不是妈妈。
就是从那次开始,每次离开妈妈我都要跟妈妈说:‘我等妈妈回来。’从那次开始,学会拥抱爸爸,或者让爸爸用他的牙齿咬痛。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什么,有家吗?没有。有爸爸妈妈吗?有,又没有。
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孤儿,看起来什么都有,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是一个存在的虚无。我不止一次地问我的父亲母亲,说:你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不在工厂好好干活?为什么总让我一个孩子惦记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是让我一个孩子操心?每一次离开你们总是感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到底是生产什么机器的工厂?同学里面没有一个同学的父母是你们这样的。
有一次我从爸爸的枕头下摸到一支手枪,对准我的爸爸,学着电影上的台词说:举起手来,动一动,我就打死你。
爸爸举起手说:小心,小心,千万别动,我投降,我投降。
爸爸几乎是从我的手里把枪抢过去的,说:不要动大人的东西,跟你说过好多次?
我说:爸爸,你也玩手枪啊?看来你也想当英雄。只是这枪是假的,人家叶赫娜家都是英雄,将来能做个英雄就好了。
爸爸说:当什么英雄?那是要死人的,好好读书。
这种时候,父亲母亲总是说: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做作业去,好好读书,将来报效国家。
我问我的爸爸妈妈说:国家是什么呀?
革命同志黄卫国就不高兴了,一个孩子那里有这么多多的问题?国家嘛,就相当于你的妈妈。
我又问,说:那么相当于爸爸的是什么呢?
革命同志黄卫国说:这个嘛,你到底有完没完?作业做完没有?
我告诉他说:黄卫国同志,我的作业已经做完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革命同志黄卫国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你的“国家”妈妈,她应该有答案。
我对革命同志黄卫国说:爸爸骗人,妈妈也骗人,你们一直都在骗我,你们不好,你们不诚实,老师说做人要诚实,但你们欺骗你们的孩子,你们从来没有说过真话,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工人,我发现你们枕头下面有枪,工人开机器用枪干嘛?所以你们不是工人,你们是拿枪的人,是那种保卫国家的人吧?保卫国家,就是保卫妈妈,所以,我也不责怪你们不诚实。
我的父亲母亲相互看着,齐声说:这孩子难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