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平十八年六月中,邵诩回府已一月多了,这期间除了偶尔出去几趟,基本是在家读书卷,一日偶然间读着《暮子集》暮子暮子,归归何何。玉楼起粟,眩影生花。夕至朝归,朝往暮回。大约此类词句,读来亦觉无用,即是父亲送来的又不能全然不读,想想也是郁闷。此时的帝京,正值才旦试之际,各世家大族赋有才名的子弟都聚集在帝京,三年开一次的才旦试,是大荆选拔任贤才的一次盛会,此次的榜首直接破格入殿议政,也是一次在荆帝面前出彩的机会,一旦得帝王赏识,那胜过数十载苦功了,如此大的殊荣,众子弟都跃跃欲试,一朝可功名成。此时荥国公府中,邵析、邵刻兄弟正在准备着在才旦试中一展身手,之前邵祜从不举荐自家子弟进才旦试,此次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只是这次为何三弟没有进才旦试,说来年纪也已至十八了,就算去见见世面也是挺好,难道是父亲的主意,邵析心里念着。邵祜没有反对也未支持,这些年在大荆朝廷上权贵一批一批扶摇直上,各自争权掌势,只有他这位父亲多年顶着国公之名,没有掌握任何实权。现今朝中实权人物该是太宰、录尚书事、领中书监田毅,深得荆帝信任,荣宠一时。邵诩听闻大哥、二哥都可进临星阁参与才旦试,唯自己未往,心里有些失落,他渴望得到一个进入朝堂的机会,男儿应当立于朝堂之上,成就功名。怅怅然,如雄鹰困笼。
邵诩顿觉心中气闷,遂往潘府找潘曜而去,舒舒心中郁气。至潘府,家奴报曰公子不在府中,问其去处,答不知在何处,于是收拾心情往街市而去。望着帝京繁华的街市,他却一点也没有留恋,径直而走去。
过了几日,潘曜来到荥国公府找邵诩,二人便出了府,骑上马,便往郊外的小桃林而去。“子衡兄,你近日在忙些什么,见你一面都如此之难吗。”“小诩,你这是在怪我吗,我可是一回到府中听下人讲起便赶去找你,一刻都未耽误,如此还被你这般说,真是冤枉啊。”潘曜看了看身旁的邵诩一脸委屈的样子,继续说道:“罢了,罢了,你定是有什么心事闷在胸中,不妨说与我听听,也好给你排解排解。”
“还是子衡兄了解我,你才大我三岁,已是帝京众子弟中的佼佼者了,我却从未涉仕途,我父亲不让我参加此次的才旦试,我却只能在家读着山野隐士之作,辜负了这风华年少,碌碌而无为,想来好似不甘,却恨自己不能改变什么。”邵诩说完,不禁唉声叹气失落不已。
“我倒是想像你一样不涉仕途,落得个自在。”潘曜拍了拍邵诩的肩膀说道。“你要是想参加才旦试我也有法子的,才旦试是各个世家大族都可参加的,只要有家主的印信就行,我可以从我父亲那多拿一份举荐书,只是试试而已吗,你年纪轻轻的权当见见世面,每个高门大族子弟都能入试选拔,一般不会作细致的考究。”
“如此会不会不妥,给我父亲知道一定不会轻饶我。”邵诩言语间有些犹豫,但是才旦试他是无论如何都想去见识一下的,这样也不枉年少一场啊。“那劳烦子衡兄了,我愿去试试,能去见识一下我也就知足。”“那等为兄消息吧,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潘曜信誓旦旦的说。一个才旦试而已,况才华横溢之人众多,也只是去去走过罢了。
邵诩送别了潘曜后,回到家中,每每想到可以去见识下才旦试就心情大好,而又害怕被邵祜知道后责备。
过了五日,邵诩在家等的实有些着急,心想到,不如去潘府探探消息,于是便往潘府去了。至府门口,下人通报后说公子今日不在家,听完后,邵诩心中暗暗的骂道,潘曜这小子,莫不是寻我开心,或是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越想越觉得气愤失落,刚想抽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诩哥哥,你可是要回去了啊,我手里可是有你想要的东西哦。邵诩回过身来一看,怜儿已站在府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想来是举荐书了,潘曜这小子这是故意让我干着急啊。不过.....今日的怜儿一身浅兰色的衣裙,面似三四月枝头上娇羞的桃花,略显粉色的脸颊上是少女清透水灵的面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邵诩看着渐渐入迷。
“诩哥哥,你可想要啊,不过这可不是白拿的哦,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我现在还暂时想不到,可等我想起来你可不能食言哦。”邵诩想也不想,立即应下,心想着只单单是怜儿的请求,就没有推却的理由,况还有举荐书。
“这么快就答应了?怜儿一脸不信状,你不许骗我哦。”于是伸出手指说道:“诩哥哥,拉勾勾,不许反悔食言,否则一个人孤独终老。”
“好好好。”邵诩说罢也伸出手去,与怜儿的手勾了勾,霎时脸红了起来,这是头次与女子接触,心里不禁欢喜起来,但立马就放开了。接过举荐书后,就告别了怜儿,便回到了家中。
几日后帝京宣平门外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人、众家族子弟,都聚在这里,等着才旦试初试第二场的开始,第一场前日结果已出了,剩下的人不过二百人左右。
邵家兄弟二人早早的进入了宣平门里,因是荆帝钦点的,头先一批皆世家大族子弟,都是免试入阁。
邵诩也随着人群在此等候,宣化门开了,一群人喊了起来。随后众人蜂拥而至,挤向门口而去,侍卫列队而至,一个个长得高大壮硕,睁目而视,气势雄伟。众子弟出示举荐书而入,闲人等皆被拦至门外,邵诩也随着进入城门内。众子弟行至一片空地,见前方有案台摆设着,面前站着三人,该是二试考核官。初试之主考官示意众子弟莫要喧哗,高声说道:“今日之测试为记忆背诵注释《计略之策》,以测各位对计略的理解记忆之才,名额为十人。”众子弟听完表情凝重,两百人取十人,皆忧心重重,没有任何捷径可走。过了一会,侍卫们在数排文案上皆摆上笔纸。众子弟轮流看、记忆纸上的文字,随后回到文案上默写并注释,时限为一炷香,如此短的时间,众子弟大都灰心丧气。此时邵诩气定神闲,从容应对,下笔就未停止过,不消一会就写完,等着最后的结果。一炷香时间过了,一众考官入坐在案台上审阅文卷,为时三个时辰。众子弟或坐着或站着,焦急地等着最后的结果,都想着入临星阁,这是一种荣耀。
众人在焦急中等了三个时辰,侍卫把众子弟聚集而来,考官慢慢地走向众子弟面前,打开手中的卷册念到:“可入临星阁的有,徐文岢、刘谓、陆义续、章钟、刘仁罡、吴蕃、邵诩、毛宗乡、匡薄、郭亮。以上十人准试入阁,其他子弟可回去了,这十人来领取临星阁入阁凭信,明日入阁。”这十位子弟谢过考官后也退下了,邵诩一脸兴然,十分的高兴,没曾想到自己能如此顺利的进入临星阁,随后想到要怎么跟家里说起这事,热情立马被浇灭,不知父亲知道会如何,罢了罢了,还是先不提了吧。
待回至家中,邵诩去了邵析住处。“大哥,在吗。”
“是谁在叫我?”邵析对着门外叫道;
“大哥,是我。”
“是三弟啊,这么晚了,找我何事啊。”邵诩不敢太大声,小小声地说道:“大哥,容我进去跟你细细地说。”邵析忙穿了衣衫,开了门,引邵诩到书房,兄弟二人便坐下,邵诩欲说却支支唔唔说不出口,前后三次如此。
“三弟,到底是何事啊,你要急死为兄的吗,是做了什么怕被父亲知道的事责骂的事,还是有事要为兄帮忙,你倒是说出来吗。”
邵诩缓了缓情绪说道:“我...我欲参加才旦试,可父亲迟迟未回复我,我一心急便找人冒名举荐替入其中,今日结果出了,我顺利入了临星阁中。”
“三弟,你胆可不小啊。”邵析有些吃惊道。“你赶快向父亲坦白,不能如此下去,早知如此,我定不会寄书唤你回家,我真是多此一举啊。”
“是大哥......叫我回来的,我以为是父亲。”邵诩突然感觉心里一震,失望?不,该是绝望吧!他该是觉得我无甚才华吧,我心不甘,我非要在才旦试中一展抱负,邵诩负气道。邵析忙劝道:“三弟莫冲动,我想父亲并不是厌恶你,从小待你严厉,该是为你好,或是不想让你过早进入这复杂多变的朝堂吧。”
“我知道了,大哥,弟心中有数。”说完邵诩向兄长作揖告辞。邵析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离去的身影不禁感叹一声。
次日清晨,临星阁的最后一批子弟也入阁了,便正式开始了为期一月的测评与学习。进入临星阁为大荆世家子弟最高的荣誉,而这临星阁是由前太傅陶敬之开学讲谈。这陶敬之可是当朝帝师,多少人想一睹其风采,今次的才旦试由他来主持,这本身对于众子弟来说就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等同于师从于当今最有才名的大儒。
哈哈哈,一声爽朗的笑声传来,众子弟们齐刷刷地向声音处望去,一个身材瘦小、体貌普通的白发老人出现在面前。这老人衣衫略显破旧。“众人为何而来啊?”白发老人斜坐抚须问道。众子弟皆不语,默然相望,却无人敢说出一语来。“帝师陶公不过尔尔。”其中一名子弟一语惊醒众人,只见那人起身欲离去。
“名不过俗众追捧也,十年化烟散。身不过一副皮囊而已,百年归土耳。才学不显外,心中藏般若。”陶敬之起身对那人道。那人听完表情大变,忙躬身作揖道:“晚生钟约适才无礼,望陶公见谅,不才还是归家研习,不劳陶公费神。”陶敬之喃喃自语道:“此子才华横溢,必有大成,可惜恃才傲物,行不远矣。”
邵诩却被那人风采惊到,好一身傲骨。“这人就是钟约,钟伯畴吗。”邵诩边上一人说道。“正是他,钟家是这些年来除了田家外最显贵的家族,这钟约是现年刚三十有二而已,却已是陛下近侍羽林中郎将。”
陶敬之与众子弟讲了军策、计略之道,众子弟漠然,这些人显然更喜欢一些为官之道,治国之策啊,对此军略之事不甚了解。邵诩却听得入神,之前在田老先生那里也读过一些兵书计略,甚是喜欢,但老先生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只作简略的注释,邵诩少时也爱看这兵书,只是每每被压着读修身处世之书,也只能偷窥一些行军札记、简略什么的。待陶敬之讲罢,众子弟表情各不一样,有的好似懂了,有的迷惑不解。“先生您所讲得行军之要是进退有序,阵型不乱,可天有不测风云,战事变化在瞬夕之间,学生认为行军法令要严明,往日训练应以强化单兵作战能力为主,以数十人或数百人为一阵,战时可灵活多变的行动,不用拘泥于大阵之刻板。邵诩起身作揖道。”陶敬之听完脸上闪过一阵喜悦,随即平复道:“子,年纪几何啊。”邵诩答曰:“学生年刚满一十八,还未到行冠之年,适才学生多言,只是受先生的言语启发而已。”陶敬之哈哈哈大笑起来,少年郎果然气盛啊。心想着这是一块玉石,细细雕琢必成大器,这见识实属不易啊。今日就到此,诸子且回去读这篇《军争策》,而后写下见解注释。
众弟子告别而去,邵刻看到邵诩的身影后上前说道:“三弟也来临星阁了,怎么不告诉为兄的啊,可报与父亲吗。”邵诩稍有些不悦,
缓缓对邵刻道:“承蒙二哥关怀,稍些时候会去告之父亲。”
邵析远远望见二人,好像快要擦出火花了,便疾步上前用手分别搭着二人道:“二弟、三弟,你们在此做什么,是在等为兄吗,难道你们知道了?”
“见过大哥。”二人齐声道。“大哥说的是何事,难道有甚要事乎?”邵刻一脸狐疑问道。
“没甚大事,我以为你们提前知道了我今日要请二弟三弟去玉壶楼小聚一次,走吧,我等兄弟难得聚一回。”
邵家兄弟三人同行往玉壶楼而去,这玉壶楼气派得很,其名由来是先皇元帝一段趣事而来。早年元帝喜爱微服出访品民间的美食,一行人经过一家酒肆时其香味扑面而来,元帝便进内一探究竟。一道用沙壶装着的一堆食材,元帝尝了口,甚是喜爱,便问店家此菜是何名,是用何物做的。此是上好的羊肉与鱼、六宝(指红豆等六种)炖熬而成,名曰六宝鲜。元帝听完觉得如此好的菜用普通沙壶不称,回宫后便赐给酒肆一口玉壶,那店家便更名玉壶楼,此后成了皇家与王公大臣的专供。
邵家兄弟三人来到玉壶楼后,便被人迎至楼上雅座。“二弟三弟,今日莫要跟为兄客气,尽管放开了吃,为兄近来手头宽裕的很,邵析面露笑意道。”邵诩与邵刻纷纷向大哥表示谢意,邵刻望着邵析,他琢磨不透自己这位大哥的用意。
邵析举起酒杯道:“二弟三弟,今日难得一聚,我等兄弟三人把酒言欢,不言家事国事天下事,好好畅谈一番如何。”
“弟未饮过酒,望大哥见谅,大哥若是想畅谈叙事弟弟自当陪同。”邵诩拱手作揖缓缓道。
“三弟素日就不饮酒,我陪大哥饮酒,今日对三弟有些言过了,我自领一杯。”邵刻眼光略有些凌厉微微笑道。
“二哥也是关怀我,今日谢大哥款待,二位兄长在此小弟略酌一口酒以表谢意。”说完之后邵诩举起酒杯欲酌一口。“三弟且慢,如此饮酒恐伤身,你平日里都无饮酒,还是先食些菜吧。”邵析说完立马示意身旁的小厮为邵诩添菜。
“多谢大哥关怀,弟今日敬二位兄长一杯。”说完邵诩便一饮而尽,接着连下数杯。三弟如此实诚,在外可要吃亏,今日莫要饮了,兄刚之言无其他意思,望三弟见谅,你饮茶解解酒吧,邵刻忙叫下人递上茶给邵诩。邵诩只感觉头晕晕沉沉的,视物也有些模糊,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嘴里开始碎念,把这些年不受父亲待见、看轻的情绪统统发了出来,越言越起劲,看着好像是想把往日的事一倒而尽。
“三弟,今日你真是喝多了,等下莫要发酒疯打为兄的啊。”邵析忙起身走向邵诩拍着他的背道。在一旁的邵刻好似刚提起兴致被打断的神情,随即便恢复了,神态自若的看着他的大哥和三弟。
“二弟,我们今日到此为止吧,三弟醉成这个样子,是为兄思虑不周。”
“大哥言之有理,一向滴酒不沾的三弟都如此放开饮酒,今日也是足够了,看来还是大哥面子大些。”邵刻也上前帮扶着自己这位三弟。邵析看了看自己这位二弟,看似平易近人,但总觉得眼神中透露一丝寒意,不会是个绝对的老好人。而对于邵诩这个弟弟,他倒是很疼爱的,邵诩也一直依赖着他这个长兄。邵家兄弟三人回到了家中,一帮下人搀扶着把邵诩送进房中。
次日清晨,邵诩缓缓地从床上起来,头还是那般阵痛,照二哥那性子,今日父亲便会知道了吧。“三公子,老爷唤你去萃华阁。”
“可有说何事吗。”邵诩心中顿觉不妙,父亲该是知道了吧。那下人答道:老爷未说何事,只是叫小人唤三公子前去。我知道了,邵诩忙起身梳洗、换衣,便随着下人往萃华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