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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斗讼(三)
    公堂之上,贾终南心里已经问候了陈雄的祖宗十八辈。可是恨归恨,这事在公堂之上还得有个定论。如果是桩人命官司,他还可以找个理由压下去再议。一桩斗殴官司,他找什么理由压?

    公堂之中,钱进双手负立。来之前他心里已有计较,陈雄这桩案子只不过他随意捡起的一粒小石子,虽然扔到京城这座深潭泛不起多大的涟漪,但总会有些响动吧。只是,不知道最终惊起的是跳虫还是水鸟。

    另外,他要给所有人都提个醒。五个村庄,五百多条鲜活的生命,本来有着无限可能,却因为一场倭乱而烟消云散。若是不引起重视,下一次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贾终南一番沉思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有直面陛下的权力,事涉皇家颜面,还关系到朝中大员,这桩案子说不得要请陛下旨意了。

    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始头疼。仁武皇帝年初才祭了天行了冠礼,等于向天下宣告掌了皇权。实际上,朝中大事目前仍然由李首辅和太后共同决定,陛下则在一旁学习处理政事,平时仍以读书为主。他也摸不准此事应该直接呈报陛下,还是先报与李首辅。

    正当贾终南犹豫不决时,门外挤进来三人,一名老仆,再加上两名年轻力壮的小厮。

    那名老仆走至公堂之中,朝贾终南施了一礼,说道:“禀府尹,老奴是户部侍郎吕颂的家仆。我家老爷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门不幸出了个不肖子,他有监护不严之责,待行过家法之后任你处置’。”

    说罢,那名老仆便命两名小厮架住陈雄,然后一大嘴巴子抽在他脸上。陈雄一下子懵了,大声喊道:“你一个老仆竟敢打我,我……我要见舅舅……”

    “陈少爷,还没完呢,您忍着点。”那名老仆口中称呼陈少爷,是要提醒陈雄他还不姓吕,当然也是说给府尹以及在场诸人听的。

    那陈雄估计从小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早已在公堂之中惨嚎起来。老仆虽然年迈,但手底下却一点不软弱,愣是抽了二十下才停住。抽完之后,老仆向府尹行了一个礼,便带着两名小厮离去。

    再看那陈雄,此刻他嘴里已经淌出血沫子,正蹲在地上痛哭流涕。围观百姓此刻都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纷纷对着陈雄指指点点。

    对刚才扇耳光那一幕,钱进一直看在眼里,心说这吕颂使的好一招丢卒保车。不过他与这陈雄本就没有深仇大恨,虽然这陈雄口无遮拦,但是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吃亏。钱进本来也没打算往死里整他,见他已经吃过苦头,便欲替他开解一番。

    这时,外头进来几名兵将,为首一人是名中年官员,约摸四十多岁,穿的是青袍官服,胸前绣的是彪,应该是位正六品的官员。

    那名中年官员行至公堂之中,对贾终南行了一礼,说道:“禀府尹,下官乃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李善武。丁尚书托我带句话,说‘我卫所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况且还是有功之臣,掌嘴二十。’”

    说罢,那自称李善武的官员命兵士架住陈雄,又是一顿嘴巴子抽起来。陈雄此刻脸上已经沾满鲜血,腮帮肿起老高,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骂着什么。

    二十下巴掌抽完之后,李善武行至钱进跟前,说道:“丁尚书还说,记得去兵部换军册和千户腰牌’。”

    钱进忙行了一礼,回答说已经知晓。李善武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钱进,便带着几名兵将施施然离开了公堂。

    兵部派人来是在钱进意料之外的。他离开观海城的时候才袭了老钱的百户职位,与观海卫还有广东都司张江并无太多交集,更不用说兵部的人了。看来兵部这个山头喜欢护犊子,更何况钱进刚给兵部挣了这么大一个脸面。

    正当钱进以为这事差不多完了的时候,外头又走进来几个人,为首一人穿的也是青色官袍,约摸五十岁年纪,胡子一大把。他胸前补子绣的是白鹇,应该是位正五品的官员。

    那名官员行至公堂之中,对贾终南行了一礼,说道:“禀贾府尹,下官乃礼部仪制清吏司王鹏,奉礼部史尚书之口令给这陈雄带句话,‘此等无父无君之辈,会试就莫要参加了,掌嘴二十’。”

    说罢,王鹏便依葫芦画瓢,掌了陈雄二十个大嘴巴。此刻,陈雄已经叫不出声来,只拿眼睛盯着钱进,一双三角眼格外瘆人。如果目光能够杀死人的话,钱进不晓得给他杀死多少回了。

    王鹏走之前,行至钱进跟前说道:“史尚书说了,‘员外郎虽然出京为官,但是他的子侄辈在京城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还说‘有空多去坐坐,就当家里一样’。”

    钱进连忙道谢。

    其实一开始他以为最早会来顺天府的便是礼部了,昔年舅舅文巽便是礼部的员外郎。他参加广东秋闱之后,主考官林佑堂便把所有生员的答卷还有户贴都送到了礼部,所以礼部应该最清楚他的家底。不过这次礼部派来的官员比兵部的要高一个大品级,这里面情份自然不一样。

    公堂之上,贾终南表情木然。这吕颂还有礼部、兵部的官员走马观花的来了又去,虽然派来的官员品级都比自己低,也算给了他面子,但是谁都不愿意别人在自家地盘上指手画脚。

    看那陈雄已经倒地不起的样子,他在犹豫要不要先将他押到大牢里面去。虽然户部吕颂已经表明态度,说任凭自己决断,但这陈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不记恨自己才怪。

    这时,仪门外想起一声高亢尖细的声音:“圣旨到,顺天府府尹贾终南接旨。”

    贾终南急步迎出,至堂前跪下,周围百姓及顺天府官员等均照做,同时口中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名小太监还有几名随从缓步从仪门外走进来,跨过门槛后便停下。只见他约摸十五六岁,面皮白皙,眉短额宽,鼻如蒜头,双唇略薄。那名太监站定后,一双眼睛如鹰眼般扫视一圈,目光在钱进这里略微顿了一下,便高声唱道:“传陛下口谕:‘此事到此为止,令陈雄回老家闭门思过三年。’”

    贾终南听得圣谕之后,整个人长出一口气,于是长伏于地,口中谢恩道:“谢陛下隆恩……谢公公。”

    那名太监传旨后,即命众人平身。

    贾终南命人从府中取出一个朱盒作为谢礼。那名太监用手挡住朱盒,径直走到钱进跟前,满面春风的说道:“千户请移步一叙。”

    钱进心中狐疑。他并不识得这位太监,但不知怎的,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两人行至一颗老槐树下。那名太监站定,缓缓转过身来笑道:“千户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才几天不见便不记得杂家了。”

    钱进心中更加疑惑。他来京城才几天时间,并不认识什么太监,偏偏这名太监还认识自己。他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那名太监笑了一下,解释道:“千户,几天前杂家偷了你的马,被你从马背上撵下来,如今屁股还有点疼哩。”

    钱进终于想起盗马贼的事。事后他只知道那位华服公子身份不一般,第二天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既然这名公公是传旨太监,那名华服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他望了望周围,敛声说道:“这位公公,那天晚上莫非是陛下不成?”

    年轻太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扶着钱进的胳膊说道:“杂家蔡乾,日后咱俩多走动走动。另外,陛下还有赏赐,已送到你住处去了。”

    钱进慌忙谢恩。

    那蔡乾招了招手唤过几名随从。不多久,一行人便消失在街口。

    良久,钱进回过神来,心说这大晚上跑到关外赏月的皇帝,以前大明朝也有一个,莫非这历史重演了不成?

    不远处,金台明和廖东临见蔡乾已走,便行至钱进跟前贺道:“恭喜老弟赢了诉讼。”

    钱进对输赢早已心中有数,但两位同乡的关切之情还是令他有些感动。

    这时,陈雄在几名同伴搀扶下也出了仪门。此刻,他那张白脸已经红肿了大半边,嘴中不时有血水淌出,看着有些瘆人。

    陈雄望着钱进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钱进淡淡一笑,不予理会,便领着金台明两人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