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温和安插在苏佑身边的眼线说,祁烈向苏佑提了察克多的事,却不肯让人转述,只说让他学伊穆兰语,日后好亲口告诉他。
必是察克多临死前对祁烈说了什么。
温兰心里很坚信一点,不管说了什么,都是个隐患,甚至可能会阻碍他的南下大计。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祁烈达到目的。
温兰面不改色,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明年春末夏初之际,最是合适。各位以为如何?”
那是伊穆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建议的理由正当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各位都没有说话,包括祁烈。
春末初夏,不算太晚。
他点了点头。
“各位都没有意见,那么国主觉得意下如何呢?”
只字片语间,苏佑隐隐能觉得祁烈与温兰之间已较量了一个回合,尽管温和把他们的话都通译给了自己听,但似乎仍然有太多的事情被掩在了水面下。
他看了一眼祁烈,后者朝他和善地笑了笑,一如在沙漠时那般。
“好,那便明年春末夏初。”
温和在一旁看了看兄长笃定的神情,暗叹一声。
看样子,兄长果然是不会等到春末夏初的。
第一次御前枢密,便让人如此心烦意乱。
苏佑站起身来,走到绕满常春青藤的露台边,看着远处一群鸿雁飞过。顶上莹华石壁泛下万丈光芒,映得天地间一片煦和,照在身上却毫无暖意。
这不是真正的阳光。
罗布见状,轻轻凑了上来,讨好地问道:
“国主可是有些乏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金罐,旋开盖递过来,“国主试试这个,只需抹一些在额角揉一揉,立刻就能精神不少。”
苏佑嗅到瓶中飘出一丝辛辣的气味,依言抠了一点抹在额角上揉了揉,凉意顿生,还真是清醒了一些。
“这可是用大巫神独家方子制成的摄神膏。”罗布显得无不得意。
苏佑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温兰,默默想道:是啊,他在太液城的时候,平日里就经常捣鼓这些。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叫杨怀仁。
罗布见苏佑没说话,继续絮絮叨叨个不停。
“这摄神膏啊,说到材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些寻常的草药,还有些鹿脂马油,可就有一样最是难得,国主知道是什么?”
苏佑全然没在意他说什么,随口应道:“不知,是什么?”
“晶芒硝。”
温和一声轻笑。
这个罗布儿……
罗布依旧笑眯眯:“这晶芒硝啊,可是矿中的珍宝,我伊穆兰现有的矿山中都难觅踪影,所以就算有了大巫神的好方子,也制不出多少摄神膏来。可是有一个地方,晶芒硝那是成堆成堆地长在石头缝里啊……国主知道是哪里吗?”
珲英闻言,忍不住出言呵斥道:“罗布!你真是贼心不死。”
苏佑见姑姑珲英忽然神情恼怒,不明就里,问道:“为何鹰语王一听到晶芒硝便如此不快?”
温和在一旁笑道:“因为罗布想说,这晶芒硝最多的地方,在西台山。而西台山的边上,就是鹰族的鹰神灵境所在。”
罗布看着温和一脸惊喜状:“哎呀,温老二,我还道你在南华岛呆久了不清楚这些呢,看来你识矿寻矿的本事没丢啊,连这都知道得门儿清。”
“你们俩人不必在这里一唱一和!西台山连着鹰神灵境,是我鹰族的圣山,就算是族中之人,非我的许可也不能入内。想要入西台采矿,门都没有!”
苏佑大约听明白了,这个西台山显然是鹰族的一个重要的地方,珲英并不想让别的氏族进入。看他们之间的对话,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为此而争执。
罗布从一脸的惊喜立时转为一脸的困惑。
他看看苏佑,又看看温兰。
“国主,其实西台山只有一小部分是在灵境之内,其余大多都在境外,我知道鹰神灵境寻常人不得入内,可若要采矿也只是在境外的那一边山脚下动工,实是两下无碍。”
“不许就是不许!”珲英毫不退让。
罗布被她一声喝得手一抖,装着摄神膏的小金罐咣当砸到地上了,倒把膏药磕出来不少。罗布心疼地跪在地上拿手揩着膏药,哭丧着脸道:“国主……您瞧瞧这事儿……”
苏佑瞧在眼里,其实他看出来了,罗布很善于示弱。可他这么个老者,又是一族的族长,愣是匍在自己脚边拾掇什么药膏不起来,自己少不得要伸手去扶他一把。
“王叔,这西台是鹰族的领地,既然鹰族不答应,那也不好强求。不如再看看别的矿山如何?”
罗布听苏佑这样说,就势抻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道:“哎,国主这一声王叔哦,叫得我老罗布心又软了。国主说怎样,自然就是怎样。只是今日这事若教别人知晓,定要说这叔不如姑。国主是伊穆兰的大鄂浑,只听了这几句话,就劝我打消采矿的念头。国主的心,还是向着鹰族的……”
苏佑被说得脸上一红。
西台采矿一事不过寥寥数语,自己事先并不知情,方才自己那么一劝,似乎是有些护短。
温兰却心里有数了,这个王叔的称谓原来是罗布要来当砝码的。来日方长,罗布与珲英叫板的事儿肯定还少不了,他要了王叔的身份,不时地拿出来说一口,逼着苏佑酌情一二。
不愧是刃族的族长,这商贾的本事与碧海人相比,不让分毫。
罗布小心地旋紧了摄神膏的金罐,叹了口气。
“其实这采矿一事,并非只是我刃族得利,西台山上稀矿无数,只须采得十之一二分,制成各类膏药或是火药,就够咱们整个伊穆兰用上好几年的了。何况还有各类金矿宝石矿,获利丰厚那是一定的。国主啊,那么一座宝山放在那里不动多可惜,就算采下来拿去碧海换些粮食,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啊。”说着,转向另一
边问道:“祁烈,你说是不是?”
血焰王祁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粮食是血族永远的痛处,年年都是罗布调粮北上救济血族。祁烈纵使不想帮罗布说话,也不好太强硬,当下只能不作声。
苏佑见祁烈不甘的神情,心下猜到了一二。这些时日里来,他一直努力掌握伊穆兰的国情概要,血族缺粮之事他也知晓一些。他眼见罗布拿粮食之事挟口祁烈,立时生出几分反感来,严词道:
“金刃王,古语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西台山是鹰族的圣地,是族中信仰所在,倘鹰语王不允而强入或是让我逼迫她答应,那与劫掠何异?这样做岂非先利后义而取辱?古语又云:荣者常通,辱者常穷。你若凡事利字当先,就算得了一时之利,又如何能长久?我并非袒护鹰族,但我也知道君子取财之道,绝非巧取豪夺。刃族是国中商贾之族,王叔又是一族之长,怎可不以仁义示人,率以表姿?”
罗布被眼前的这个年轻国主说得惊在了原地。
他只是耳闻苏佑自幼饱读诗书,是学士出身,可被这样言语犀利地针锋相对他还是第一次,这一席大道理压得他是猝不及防,何况尊卑有别,当下无言以对。
他只能看向温兰,哀求道:“大巫神,这事……”
要知道迄今为止,温兰一句话都没有说。
温兰缓缓站起身来,鼓掌称赞道:“国主真是好口才,佩服,佩服。看来慕云太师教导有方,不曾辜负我等几十年的期望。珲英,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珲英听苏佑方才为自己作辩,把罗布噎到语塞,心下欣喜。她暗想:“这孩子,心里果然还是认我这个姑姑的。”
温兰继续说道:“我本不欲多言,因为依我看来,这不过是鹰刃两族之间的分歧,各自协商解决便可。不过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
“还是国主点醒了我,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正是因为我只看到了两族之利,才忘了大义所在,伊穆兰的大义!”
伊穆兰的大义?
众人一时屏息而闻。
“国主,伊穆兰几十年王位空悬,不得已才采用了老臣的提议,改为三王一占制。这三王一占固然有它的好处,可也有它的弊端。三族分治长达二十年,分得久了,族与族之间便生了私心。你们看看现在,哪里还像是一个国家在这里商议国政?分明就是三个国家在这里互相推诿扯皮!”
温兰一声高喝,大厅内回音荡漾,三族首领听得尽皆低头不语。
“鹰语王,这二十年内,同样是在霖州边境起兵滋扰,你鹰族一共派出过多少人?你大约不记得了吧?没关系,我记得。一共是两万八千二百人,死了十七人。”
珲英一怔,每次出兵的人数她是知晓的,可二十年的合计之数她确实没有算过,没想到温兰竟然脱口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