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住的塌塌房,泥水匠坐的渣拉墙,阴阳的先人埋在垓愣上。——东乡族谚语
1958年,大跃进的春风也吹到了偏僻、遥远的临夏。尕阴屲生产队的小队长何喜堂立即组织社员,认真学习有关文件的精神,积极投入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劳动中去。
中国的经济建设顺利地完成了第一个5年计划,工农业生产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使新时代的劳动人们感到无比振奋。人们的身上都攒着一股子干劲,争先恐后地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贡献自己的力量。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国家明确地提出:国民经济要实现全面的大跃进,5年超过英国,10年赶上美国。
巩腊梅和社员们听到何喜堂传达的会议精神既感到兴奋不已,又感到有一些茫然。兴奋的是解放还不到10年时间的新中国经济能够超过帝国主义的英国、赶上最富有的美国,确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茫然的是大家不知道怎么样做才能赶超英美。没有人知道英国和美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平。平时,公家的报纸上和广播里报道的都是英国和美国的社会阴暗面,说它们一天天垮下去了,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了。
最后,巩腊梅和社员们学习的结果就是党叫干啥就干啥,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多多的为国家上缴公粮。
从外地不断地传来农业战线上的喜讯:湖北省长风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早稻亩产达到15361斤,放了一个大卫星。随即,国家农业部公布的夏粮产量同比增长了69%,总产量比美国的总产量还要多出40亿斤。
巩腊梅听到别的地方一地亩生产出万斤的粮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因为尕阴屲的一亩地最多只能生产500斤的小麦或者700斤的玉米。她打开脑洞,努力地想象着那块亩产万斤粮食的土地是个什么样子,地里是不是肥沃得流着油水呢?
他们的内心整天是忐忑不安和恐慌混乱的。他们既怀疑那一个个高高升起的卫星,又怀疑自己的思想是不是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韩索菲听到儿媳妇们带回来一亩地生产万斤粮食的消息,因为牙齿脱落而干瘪的嘴巴一拧,不屑一顾地反驳道:“这是骗鬼呢!一亩地里摞上3层麦子也没有1万斤。瑙活了一辈子还没有看到一亩地收到1000斤的粮食。公家再能,还能能过老天爷?”
牛万山的胆子小,赶紧善意地提醒道:“阿妈,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说啊。人家会给你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呢。”
韩索菲的嘴巴又是一撇,说道:“瑙的头上戴了一辈子的盖头。给瑙戴帽子?戴上一顶金丝绒的帽子还差不多!”
韩索菲的话逗得儿子、媳妇和孙子们的哄堂大笑。
到了秋收的季节,全国各地亩产万斤粮食的报道接踵而来,连篇累牍。更有甚者,一亩地生产的粮食达到了10万斤呢!天津市新立村的水稻试验田亩产达到了12万斤,在田里生长的稻谷上可以坐上人去。河北省徐水县一亩地生产山药120万斤,小麦12万斤,皮棉5000斤,等等。
当时的国家领导人都亲自到那里视察,对当地的农民和科技人员大加赞许。
尕阴屲各个住户的院墙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上了巨大的新标语: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井沟连带尕阴屲一起并入了红台人民公社。红台公社又被划入了临夏市的管辖。市上的领导隔三差五地下到田间地头,冒着烈日指导社员们多积肥、高密植,力争亩产粮食上万斤。
偏偏老天爷不给他们面子。临夏地区连续两年遇到了严重的干旱。一个夏天几乎没有下过一滴雨。地里干得都要冒青烟了。
到了夏收和秋收,尕阴屲的小麦亩产量还不到300斤,玉米亩产量也只有400来斤。
生产队长何喜堂、公社的书记和临夏市长都受到了上面严肃的批评。
第二年的春天,上面的领导又来到了田地里。他们脱掉脚上的皮鞋,卷起袖子,亲自下到地里,指挥社员们耕地、施肥、播种、锄草,一个环节也不放过。
社员们刚刚完成播种任务,又开展了大炼钢铁的运动。他们白天是公社的社员,下地干农活,晚上当工人,大炼钢铁。农民们没有炼钢的必要设备,更不懂得炼钢的技术。但是,在“没有干不到,只有想不到”
的激进的口号鼓动和感染之下,人们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无所不会、无所不能了。
何喜堂指挥社员们在山坡上盘起了几座小土炉,通上大风箱,把从外地运来的煤炭点燃,再续上收集来的废铁,就开始冶炼起来。
煤炭烧掉了一大堆,炉火也非常旺盛,但是,就是化不开废铁,反而把小土炉烧得垮塌了。
何喜堂派人到别的公社去学习考察,才知道修建小土炉需要耐火材料。于是,他从城里请来了懂炼钢技术的工人师傅,重新垒起了土炉,终于把一堆废铁烧成了红色的铁水。铁水冷却以后凝结在一块,就是所谓的钢了。因为是废铁与煤炭混合烧制,所以炼出来的钢都变成了豆腐渣的形状。他们也不知道国家能不能使用。
到了晚上,尕阴屲四周的山坡上小土炉星罗棋布,火光冲天,景象热烈,气势辉煌。
农村的废铁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凑来的没有几天时间就用光了。炼钢的原料成了最大的难题。
何喜堂立即组织召开了社员大会。他在会上强调,要坚决捍卫大跃进、总路线和人民公社这三面伟大的红旗,要求社员们把自己家中的铁器都交出来炼钢。
社员们回到自己家里四处翻找,什么旧锄头、烂铁锹,就连箱子角上起固定作用的铁皮都拆下来了。
最后实在没有铁器了,何喜堂又动员社员们交出各家做饭的铁锅。
家里的铁锅没了,一家人用什么做饭吃啊?
生产队临时在礼拜寺里办了一个集体大食堂,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到集体食堂去吃饭。
巩腊梅被何喜堂抽调到集体食堂做管理员。
这一年又是一个大旱之年。庄稼苗刚露出头就被火热的太阳晒死了。一层层梯田一层层赤土,就像《西游记》里的火焰山一般。
干部们担心再戴上落后的帽子,开始互相攀比,向上虚报粮食的产量,隐瞒群众的困难,跟着别人大放卫星。尕阴屲当年的粮食产量只有6万斤,却给上级报了10万斤。
上级高兴地说:你们做的好!上交粮食的一半,也就是5万斤,剩下的一半留给社员当口粮和种子吧。
何喜堂这下可傻眼了:交完5万斤公粮,只剩下1万斤了,扣除留下作种子的,社员的口粮每个人还不到10斤!
于是,集体食堂的白面馍馍很快变成了玉米发糕,后来玉米面中也掺上了各种豆子,再后来只有煮洋芋和玉米面糊糊了。最后,一天三顿饭变成了和清水一样的面汤汤了。
巩腊梅作为集体食堂的管理员,真正体会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她带着炊事员们到山沟里挖野菜,采蘑菇,千方百计地让大家吃饱肚子。
地里的野菜挖完了。人们又开始剥树皮吃。树皮吃完了,又开始吃白土。吃下白土以后拉不出来。肚子胀得像一个大圆鼓。村里不断有老人和孩子饿死或者被白土胀死。
一个叫斜眼尕蛋的年轻人在地里抓到一条蛇。他几下剥去了蛇皮,像吃黄瓜一样大口地啃着蛇肉。没有过上两天,斜眼尕蛋浑身肿胀,七窍出血,悲惨地死去了。
男人们为了把仅有的一点口粮留给老人、妇女和儿童,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家乡,到外面打工去了。
牛万山和兄弟们也要外出打工。可是,牛家的老二牛天山还没有来得及出发,就在饥寒交迫之中无常了,丢下了孤儿寡母的马希姆和哈麦基、阿依舍3口人。
好强的韩索菲在饥饿和疾病的纠缠之下,早已经力不从心了。她挣扎着从土炕上爬了起来,把牛万山和巩腊梅叫到自己的身边,吃力地喘着气息,断断续续地说道:“撒尼没有媳妇。阿西娅没有男人。你们要是找别人一起生活,难得很啊。阿西娅如果找上别的男人,海彻又不是人家亲生的,这个丫头会遭罪的。为了海彻,你们两个成个家吧。阿妈只有这一个要求了。”
牛万山和巩腊梅望着日渐衰弱的韩索菲,心如刀绞,含着眼泪答应了。
牛万山请来了亲戚们作证,和巩腊梅结婚了。
他们请大家吃的婚礼宴席是让人们眼睛发亮的清水煮老玉米。
牛万山对巩腊梅说:“你是劳动竞赛中花木兰妇女队的队长,就给海彻娶了个官名叫牛木兰吧。”
牛万山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就外出打工去了。
巩腊梅接到了巩夏荷从青海写来的家信。信上说,父亲巩国原因为吃不饱肚子,再加上身体本来就衰弱,不幸在10月份去世了。
巩腊梅想起慈祥和善的面容,伤心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1960年的春天,粮食青黄不接,尕阴屲的饥荒进一步加重了。
韩索菲终于熬不住了,在贫困交加之中无常了。
尕阴屲的东乡族男人不是无常了,就是外出打工走光了。巩腊梅、马希姆和买艳打破了女人不能到坟地上的禁忌,一起把韩索菲埋葬在丈夫易卜拉欣的墓旁。
过了没几天,马希姆为了给饥饿的孩子们找些糊口的粮食,独自一个人到段家滩的亲戚家去借粮食。可是,到了晚上点灯的时候,还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巩腊梅感觉事情不好,赶紧叫上几个姐妹,摸黑沿着小路去寻找马希姆。
她们在山谷里找到了躺倒在黄土地上的马希姆。
马希姆早已经停止了呼吸,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小口袋。口袋里面是5斤玉米粒。
巩腊梅带着姐妹们埋葬了马希姆,将他们遗留下的两个孩子哈麦基和阿依舍领到自己的家里生活。
最让大家吃惊的消息还是团长爷爷牛占海也因为饥饿无常了。
牛占海在解放后被人民政权判刑劳改。他在临夏东郊的私宅,一半被充公分给了穷人,剩下的一半留给家人居住。刑满释放回来以后,他的心中依然对当权者不服气,悄悄地挖出埋在院子土里的金银,依旧吃香的喝辣的,手腕上戴着金表,骑着一辆自行车,四处招摇过市。
在平叛和打击反革命的运动中,牛占海被扩大进去,又变成了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押解到宁夏劳动改造了两年。他虽然历经百战,又经过两次劳改,但是,身体却十分硬朗。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倒在浴血杀敌的战场上,却倒在了小小的饭桌前面,而且丢下了他的第7个太太和4个儿女。
公社干部林桂珍在尕阴屲召开了社员大会,决定纠正虚报和瞒报成绩的错误,撤掉了何喜堂的小队长职务,选举巩腊梅为新的队长。
林桂珍热情地鼓励巩腊梅道:“你不要害怕,大胆地工作。国家的救济粮马上就要到了。你赶紧组织社员们播种冬小麦。熬过这个冬天,好日子就一定会来到的。”
何喜堂被撤职以后闷闷不乐,自言自语地骂道:“老子都是听你们上面的指示干的。现在,你们都是好人,我一个人成坏人了?”
巩腊梅劝说何喜堂道:“何队长,你是瑙们尕阴屲唯一的男子汉,又是瑙们的老大哥,以后还是你说了算。”
巩腊梅和何喜堂组织了几个妇女骨干,分别给各家各户送去了公家的救济粮。
接下来,他们积极准备秋播的工作。
死气沉沉的尕阴屲终于有了活力的气象。家家户户的烟筒里又冒出了袅袅炊烟。鸡和狗也开始叫唤了。孩子们也有力气跑出来玩耍了。
没有多久,外出打工的男人们也带着挣上的钱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牛万山、牛见山和牛银山也回来了。他们已经感受到了丰富多彩的外面世界,心中从此对位置偏远、土地贫瘠和天气干旱的尕阴屲充满了不满,一点儿也不想回来。但是,各地都在清理流动人口,他们是不得已才回来的。
易卜拉欣的孙子辈只有哈麦基、阿依舍、海彻和拜凯4个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没有活到两岁就夭折了。
何喜堂的大儿子何跃进也从外地回来了。他对父亲的罢官撤职感到愤愤不平,经常给当小队长的巩腊梅找事,借机发泄心中的愤怒。
眼看地里的油菜就要成熟了。
何跃进在生产队开会的时候胡乱叫嚷道:“为什么还不收割油菜?你们当干部的是不是想让它们烂在地里?”
巩腊梅耐心地告诉他:“我们等个阴天就会组织大家收割的。这样可以防止豆荚干燥爆裂,避免把油菜籽浪费在地里了。”
不料,第二天的早晨,油菜地里着火了。
巩腊梅听到救火的叫喊声,赶紧丢下手中的家务活,随手拎上一把大扫帚,招呼着社员们赶快去救火。
经过社员们拼命的扑救,油菜地里的大火终于扑灭了,总算是把损失减少到了最小的程度。
当巩腊梅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水和烟渍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家的窑洞里飘出了一股黑烟。她立刻招呼大家去救自己家里的火。
原来,由于出门仓促,巩腊梅没有来得及压灭炉灶里的柴火,结果引燃了灶台边的一堆木柴,引起了厨房里的大火。
好在大家赶得及时,大火没有烧到人住的房子,否则正在酣睡的4个孩子可能就葬身火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