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候,豫安从岑黛那儿听得了今日在荣国公府的事,忍不住唏嘘:“原以为你那二伯父疼爱三丫头,会想着给她找一个殷实些的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却不想……”
后面的话她便不说了,心下寻思着,荣国公到底会将岑裾送入谁家府上?
岑黛缩在她怀里,照着豫安起先描出来的花样穿针引线,道:“其实只要有伯父的名头压着,三姐姐若是进了别人府上,应当也不会过得太差。虽说为妾的声名会差些,但想来三姐姐的夫家还是会看在伯父的面子上,予姐姐几分体面。”
豫安轻轻颔首,低头看了小姑娘拿着的绣棚一眼,忍不住皱眉:“停下停下,线穿错位啦,瞧瞧,这都不在一条直线上呢。”
岑黛阖眸哀叹一声,心说这刺绣她可能真的是学不好了。
豫安手把手地教她:“虽说京中贵女无需学会多精湛的绣法,但总得会绣些简单的花样罢?免得以后嫁出去了被婆家人笑话。”
岑黛捏了捏眉心,豫安的话从她左耳朵进来,又从右耳朵出去了。
她上辈子跟在豫安身边学了一两年,到最后依旧是个菜鸡手艺,这辈子难道还能咸鱼翻身不成么?
豫安不知她心里所想,瞧她似乎是听进心里去了,也就舒了口气,又提到了今日在岑府里的事儿:“还有你大哥哥的人生大事……”
岑黛忙竖起来耳朵听。
“你大哥哥初入朝堂,脚跟儿还没有站稳呢。他在都察院里办事,是要熬资历的。就连那荀家大公子入内阁四年也才是个小小的学士,大哥儿要熬的时间只会比那四年多。”
豫安收回了手,提了剪子剪了烛花,稍稍蹙眉:“毕竟荀家家主乃是阁老之一,你皇帝舅舅还分外看好荀钰其人。那个年轻人,走的路是捷径,却也因故更加艰险……”
岑黛眨巴着眼睛,打断她:“娘亲,您讲偏题了。”从岑骆舟讲到荀钰身上去了。
豫安假意横她一眼:“继续绣你的。”
而后继续道:“所以呀,等你大哥哥及冠之后,未来的官途可不会顺畅,不熬个几年是站不稳位置的。没得明朗的官途,上头又无父亲母亲照拂,京中的贵女可不会轻易嫁他。”
心中愈发轻叹岑骆舟的不易,岑黛面上懵懂地点了点头,说:“总归大哥哥还年轻,晚些成家也没什么的。”
荀钰到现在不是还没有娶妻么?岑骆舟不急,不急。
豫安笑着点头:“以后如若真到了大哥儿娶妻的年岁,母亲会使法子帮着他相看的。宓阳呀,就别担心你大哥哥了。”
她笑吟吟地捏了捏岑黛的脸颊:“宓阳应当多担心担心你自己。明年你就要及笄了,现在却还是一副小孩儿模样呢,这可如何是好。”
岑黛瘪了嘴,辩解:“宓阳只是前些年长得慢,现在正在长呢!去年的衣裳,宓阳今年不是都已经穿不得了么?可见已经在长个儿了。”
“你呀。”豫安笑着摇了摇头。眼见时候不早了,便不再同她玩笑,只安心守着她绣完了一个小花样,这才托人一路将岑黛送回栖梧园去。
入夜之后,豫安抿唇修书一封,待封了口,递予身旁的张妈妈:“等明儿挑个空闲时候,将信送进皇兄那儿罢。”
张妈妈双手接过,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关于小殿下的?”
豫安解了外衫,目光穿过窗台,直直望向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书房,眸光复杂:“岑家想借着宓阳攀附上太子,我哪能真的让他们如意?后宫可不是个安生的好地儿,宓阳她可攀附不起。”
她叹了口气:“当初将宓阳送进文华殿,虽只是想让她同庄大人好生学习,但同承君一同上下学,总归是太过惹眼了些。京中不知多少人误会了我与皇兄的本意……”
张妈妈喟叹一声:“如今小殿下也要及笄了,议亲的事情也要渐渐地提到日程上来,若是再由着京中命妇误解下去,怕是会影响到小殿下以后的说亲。”
豫安颔首:“正是此意。况且承君那孩子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岁,若是不早些将宓阳的位置朝外头说清楚,往后娶妃只怕也麻烦得紧。”
“公主心细。”张妈妈笑了笑,收好了那信笺:“奴婢明日亲自将东西送进宫里去。”
——
豫安的那封花笺递到了璟帝手里之后就没了音信,往后几日也不见璟帝有传回来回府。
张妈妈笑吟吟地同豫安笑道:“那日奴婢去宫里头送信的时候,可曾听高盛公公笑说了几句,说官家近日正在为太子殿下的学业发愁呢,往后还要操心太子殿下娶妃的事,不知得掉多少头发。”
豫安弯了弯唇角,笑道:“我曾让皇兄提拔一个妃子出来主事后宫,他偏说自己放不下心,硬要什么家事朝政都要往身上揽,不愁才怪呢。”
张妈妈笑着摇了摇头:“官家也不容易呐。”
长辈们的来往和打算,岑黛自是不知道的。她依旧在文华殿里无忧无虑地上着学,同荀钰之间的滞涩气氛也少了些许。
如今正值四月中,天气和暖,暖洋洋的日光照射下来,蓦地让人生出一股子惫懒的感觉出来。
今天依旧是庄寅教导为人处世的日子,眼看着外头阳光正好,他便指了宫人搬了长桌,搁在文华殿外头的花园空地上,想着一边晒太阳一边讲授今日的内容。
岑黛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外头是一件同色印碎花的褙子,亮丽的颜色更显出了姑娘家的娇俏。
她站在长桌一侧,执了墨条研着墨。
这是庄寅给她布置下来的任务,说她几乎从未磨过墨,今日便好生练练手。
岑黛心里胡思乱想着,忍不住稍稍偏过头,悄悄打了个哈欠。
荀钰坐在她身侧,脊背挺直,正在抄写庄寅备下的各种兵法。
他微微转过头来,瞥了一眼桌案上越磨越慢的墨条,伸了狼毫蘸了蘸砚台上的墨汁,淡声道:“快了,再过不久就抄完了。”
岑黛回过神来,呐呐地点头:“好。”
等思绪重新回笼,她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偷偷瞥了一眼身边人头顶上的金玉发冠。荀钰却才……难道是在安抚她么?
荀钰笔下字迹工整,比之岑黛的字更显风骨,矫若惊龙群鸿戏海,分外吸引人的目光。
岑黛瞧着瞧着,突然觉着自己似乎没那么困了,反而愈发好精神。她因着豫安督促的缘故,自幼临池学书,多年下来,对字已经有了一定的体悟。
此时她瞧着荀钰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的字迹,只觉得浑身热血涌起。她素来相信字如其人,能写得一手好字的人,都值得她尊敬。
荀钰明显能够感觉到身边小姑娘的目光直直地盯在自己手上,抿了抿唇,一时恍惚差点写错了字。
他从没有过女子为他磨墨的经历。荀阁老曾给他寻了个老实心细的书童,恭谨太甚,总是站得远远地磨墨,生怕打扰了他写字。哪里会像岑黛这般随意,还敢打哈欠?
墨条在砚台里磨动着,女儿家的馨香随着大袖的摆动而漾出不可见的波浪,融进浅淡的墨香里,分外好闻。
荀钰沉浸在周遭浅薄至极的香气里,忽地想到了一个词语:红袖添香。
出生在书香世家的孩子,似乎从小就对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之类的词语有种莫名的欣赏和神往。
荀钰从来都不欲想往后能够同自己度过余生的女子是何模样,今日心下却是忽然有些意动:他攸地觉得,自己心中那个“妻”的影子,从此刻起,突然有了一个浅淡的轮廓。
直到停笔,荀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岑黛瞧着他的字,终于忍不住将心底的夸赞说出来:“好字!”
荀钰垂下眼睑,忽然很想说什么,下一刻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杨承君的哀嚎:“荀公子写的字是好的,我却是不好了。”
岑黛闻声望过去,下一刻立刻轻笑一声,笑吟吟地净了手走过去:“哎呀,种花种草的多惬意呀,表哥怎么就不好了?”
裙摆摇动,她垫着脚尖去看杨承君手上的泥,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庄寅今日给每个人都留了任务,分配给杨承君的,就是在这院里种花种草。
杨承君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净手,白了自家小表妹一眼,温声:“惬意?分明你们二人那任务才叫轻松惬意。”
岑黛递了他一块普通的白帕子擦手,笑吟吟道:“谁让表哥平日里从未动手侍弄过花草?老师觉得新鲜,自然就将这任务安在你头上啦。”
杨承君捏了捏她的脸颊:“促狭鬼,如今胆子肥了,竟还敢笑话表哥了?”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小声嘀咕:“我听说女儿家都欢喜种花种草的,不若宓阳帮着表哥分担一些任务?”
“这可是作弊!”岑黛跳开一步,摇头晃脑:“我可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