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色降临得格外早,岑黛踩着最后一抹暖光回府时,只同候在门边豫安指下来的婆子招呼了声,先行回了栖梧园。
冬葵正在院子里修剪草木,瞧见岑黛回来了,忙收了剪子快步行至近前来,惊喜唤了一声:“郡主!那墙头草……”
还未说完,岑黛眉眼弯弯,截了话头问道:“回来了?”
冬葵直点头,兴冲冲惊讶道:“郡主好生厉害,墙头草果真回来了!午后婢子先行回了园子,那墙头草就好生生地待在金玉鸟笼里,若非是那笼子的小门还开着,婢子还以为是府中家丁给逮回来的!”
她瞪大了眼,好奇看向身边的小女孩:“郡主早前留下那样多的安排,就是坚信墙头草会回来?”
无论是那留了缝儿的窗子,还是那未曾阖上的鸟笼小门……怎么瞧着,她都觉得岑黛是早有预料。
岑黛径直往屋里走,笑道:“是。我这大半年待墙头草可不薄,精细的鸟食日日供着,它早已经习惯了的。今儿个它若是真走了,又哪里能够轻易适应?自然得回来。”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进了闺阁,窗沿边的桌案上搁了一只鸟笼,小门尚还开着,里头一只羽翼丰满的灰色八哥正歪着脑袋,乌溜溜的小圆豆眼睛直直盯着来人。
确切地说,是盯着岑黛。
岑黛浅笑吟吟的行至近前来,伸了手指逗了逗笼中鸟儿,轻声道:“墙头草这是玩够了,终于收了心回家了?”
里头的小八哥并不曾听懂,只瞧见岑黛眉眼含笑,似乎是心情好极了,于是换了一边继续歪着脑袋瓜子,低低地鸣了一声。
惹得岑黛忍不住掩唇笑。
冬葵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墙头草没成精罢?”
“冬葵尽在胡说。”岑黛笑睨她一眼:“它能听懂什么?只是有些机灵、反应快罢了。”
她轻轻转过头来,对上了墙头草的豆眼:“不过么,有这么几分机灵已经是难得了。”
岑黛唇畔笑意稍稍淡下,低声道:“乖乖墙头草,想要吃得好,可得干好活儿呀。”
暮色四合,京华园来了人传信,豫安唤岑黛前去用饭。岑黛应了声,依旧未曾阖上鸟笼小门,领着冬葵径直出了园子。
彼时岑远道也在京华园中,瞧见岑黛提了裙摆进门,眉眼间染上了暖色,伸手唤了小姑娘到身边来坐着。
豫安面上也带了暖融融的笑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温声:“下午同你大哥哥做什么去了?”
对于小姑娘午后分别时的那套说辞,豫安自然是不信的。自家闺女出门前分明什么也没带,也不曾见她多关注自己的袖袋,可见并没有那甚么“宝贝贺礼”。
岑黛抬了抬下巴,笑眯眯道:“大哥哥给我看了他今儿个收到的贺礼,荀家二夫人送来了一个机关小匣子,同前几年舅舅曾经送予我玩耍的番地玩意儿一模一样。大哥哥打不开,我便帮忙开了匣子。”
早先的说辞是为了应付荣国公的,但如今那机关匣子早已经被荣国公发觉,自然也就不必再隐瞒什么。
岑远道瞧着小姑娘作出的着一副骄傲样子,心里好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本正经地予了夸奖:“乖宓阳了不起。”
岑黛抿着嘴笑。
豫安扬眉,显然是记得前些年的那只小机关:“荀家居然将那御赐的东西送来了……宓阳可见到里头放了什么?”
岑黛一一答了,只将荀钏儿的那封花笺瞒下。
豫安眼中的笑意微微淡下,轻叹:“其中竟然有着这么一番渊源……大哥儿那孩子着实是分外惹人怜惜。”
她眯了眯眼,瞥了身旁的岑远道一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却是不多说了,吩咐张妈妈上菜,一家子一道吃了晚饭,其间气氛还算温馨。
岑黛坐在豫安和岑远道中间,体味着二人之间难得的和气,蓦然想到:这般的两个人,心里对彼此到底还有没有感情呢?
饭毕,三人依次散了,岑黛还要准备明日的课业,岑远道也要处理庶务。
留下豫安依旧坐在厢房中,神色微沉。
张妈妈躬身上前,试探道:“公主可是有话吩咐?”
豫安捏了捏眉心,方才在岑黛面前摆出的温和尽皆褪下,带了几分威严的凌厉:“荀家二夫人的性子本宫是知晓的,她向来是个温柔婉转的性子,不喜玩弄那些家宅争斗。加之如今岑家并无什么值得荀家贪图的,她今日突然上门,可见还是因为顾念旧情。”
至于为何前十几年始终销声匿迹……豫安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想:只怕不是销声匿迹,而是刻意将出手相帮的痕迹抹除了罢?
荀二夫人如何帮衬岑骆舟,豫安并不欲费心探明。她只在意岑家人对荀二夫人今日登门拜访的态度。
“张嬷嬷,你今日可瞧见了?荀家二夫人一登门,还没说来意呢,那老太君和荣国公的神情顿时都变了。”
豫安背靠软榻,抚上指甲上晕染的丹蔻,沉吟:“好奇、谨慎有之,疏离和警惕也有。岑家对荀家,似乎忌惮得有些太过了。朝中多少官员,在遇见荀家一干人时,最多也就是摆出了谨慎小心的态度,私下里甚至是有些尊崇的。”
“唯独像岑家人这般明显的抵触态度……本宫只在庄家以及庄家背后的圈子中见过。”
她笑眯眯的看向身旁的老妇,眸中笑意不达眼底:“岑家对荀家如此疏离甚至是抵触忌惮,未免太过怪异了些。”
张妈妈立即会意,恭声:“奴婢这就去查。”
豫安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若是岑家果真有问题,必定是防着我这么一个嫁进岑家内的‘外人’的。且他们隐忍低调多年,让本宫在十多年后的如今才偶然窥见几分不妥当,足见行事谨慎。想来若是真有什么蛛丝马迹,光凭本宫手底下的那些人,怕是查不出来什么,反而可能会打草惊蛇。”
“只是宁可信其有,也不得信其无。杨家的江山,依旧得永远摆在第一位。”
豫安眸色微冷,偏头看向身旁人:“嬷嬷明日往宫里走上一遭,托人告知皇兄多多注意岑家。”
璟帝的手段自然不会输于她这个长公主,交由璟帝盯着,最是合适不过。
张妈妈颔首:“奴婢记下了。”
豫安沉沉出了一口浊气,阖上眼眸,身躯舒缓陷进软榻里,由着张妈妈替她捏着手臂。
其实……在私心里,她终究还是希望岑家是个清白的。
豫安垂了垂眼睑,抿唇瞥向屋外窗沿底下正轻微摇曳着的灯笼火光。
怎么会不爱呢?
当年局势虽然凶险,可比岑家更适合结交的大家族不知凡几,可供她和璟帝选择的联姻对象多的是。若是果真没有一点点的意动,当初又怎会在那样多的俊秀面前,偏偏选中了他?
就算如今见过了更多的苦恼;就算知道嫁入岑家其实并不是一件多舒坦的事;就算清楚心中更加看重母亲兄长的岑远道,或许并不是她的良人……可她到底还是忘不掉年少时,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豫安扯了扯嘴角,心下微涩。
立冬过后,燕京一连下了许多日的雨,寒风夹裹着雨水在城中何处飘荡,直让沾了雨水的行人觉得彻骨生寒。
阴雨天只延绵了几日便停歇,此后虽是天气晴朗,可城中的气温却是骤降下来,偶有寒风呼啸。
这日是荀钏儿邀约岑骆舟的日子。
岑黛下学后,便作信一封送入荣国公府,做好了要与岑骆舟一同出门的表象,兄妹二人并未用饭,径直乘车前往京中街市。
“后头似乎有人盯着。”岑黛垂下车厢小帘,不动声色地道。
岑骆舟轻轻应了一声,面色严肃:“在那日冠礼之后,荣国公暗下多拨了几个人跟着我,倒也不是怀疑我,好似只是防着荀家人的动静。”
“如此。”岑黛舒了口气,笑道:“幸而这回后头的几个人跟得不算紧,似乎只是打算瞧瞧咱们去哪,想来只要他们今日见不着荀家人,应当不会瞧出不对劲来。”
岑骆舟点点头,沉吟:“稍后怕是得费心想想法子隐去荀家人的痕迹。”
二人待至街市上便随意走动。岑黛有心让身后的眼子放下心来,于是老老实实地领着岑骆舟购置了些许零嘴,做足了出来玩的架势。
直到午时,岑黛同岑骆舟才歇了步子,进了一旁不远处的酒楼。
酒楼大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周遭嘈杂,几个小二手上或是端着饭菜或是提了美酒,穿梭在各处。
候在柜前的掌柜正拨弄着算盘,见着来人,立时眼眸一亮,朝着身旁的小二使了个眼色。
那小二是个机灵的,笑嘻嘻地将手中的巾布往肩上一搭,直凑向岑骆舟,谄笑道:“公子小姐们可是想要尝尝我们这儿的手艺?”
岑骆舟面上冷漠,稍稍同小二对视片刻,立时就懂了什么,颔首道:“可还有雅间?”
小二笑眯眯的躬身让了道:“有有有!小的给两位贵人带路!”
兄妹二人相视一眼,跟着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