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耿大人瞪大了眼睛,心中有万马呼啸着奔腾而过,心道荀家子弟不是一向都秉持着守心克己的么?
他与荀钰在内阁共事多年,都未曾见过他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今日再看……自己竟然是看走眼了不成?耿大人痛心疾首地想道。
有了他的这一番打岔,荀钰总算是回过神来,也不再寻思着怎么斟酌开口了,连忙松开手走开几步,抿了抿唇,只道:“你怎么在这儿?”
岑黛掩唇微咳,偏过头去:“有事情过来瞧瞧。”
她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加上重生的这一回,她差不多算得上是活了十七年,在这样长的时光里,她都未尝和任何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荀钰皱眉:“只是过来瞧瞧?却才那样大的动静,是凭着随意瞧瞧能够折腾得出来的么?”
岑黛摸了摸鼻子。
的确只是瞧瞧,只不过说得难听点儿,她的那番举动是叫偷窥。
心里如是想着,岑黛却是不打算真的说出来。
荀钰瞧见她一副心虚模样,心里稍稍有了底,软了语气,又问:“惹了什么麻烦,将帷帽都给弄丢了?”
岑黛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帷帽丢了,想来兴许是被那婢子给拉扯掉的,蹙了蹙眉,小声道:“我是追着家中二伯出来的……”
听她提及荣国公,荀钰顿时就皱紧了眉。
岑黛继续道:“因我早前听得了一些风声,二伯父与庄家的几人今日要在天盛楼一叙,心中好奇得很,故而……”
荀钰沉了沉眼:“快走。”
岑黛抬头,茫然:“啊?”
荀钰神色严肃:“庄家和岑家不是容易搪塞过去的货色,此地不宜久留,再多待下去,只怕你就走不了了。”
他也不等岑黛回答,只转头看向不远处睁大了眼的耿大人,正色道:“失礼了,我有急事,耿大人更正完文书后指人送来荀府便可,荀钰先走一步,还望耿大人包涵。”
耿大人听出了荀钰话中的紧迫,连忙点头:“荀大人快快离去罢,下官就留在这儿。”
岑黛皱眉望过去一眼,认出了这中年人的身份——她重生后与荀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神武门前,当时这中年人腆着肚子,就跟在荀钰和荀阁老身侧。
荀钰舒了口气:“多谢。”这才回身看向岑黛,皱眉道:“天盛楼有小道,我先带着你出去。”
岑黛心中惴惴,抿唇颔首:“麻烦荀师兄了。”
耿大人呆呆怔怔地目送两人寻了另一侧小门出去,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尚记得在某年冬日的神武门前,他因见荀阁老一心想推荀钰走上高位,遂提议让荀钰多多注意着岑黛——这位颇得璟帝宠爱的大越唯一的郡主。
当时荀钰怎么说来着?他说“用不上”。
耿大人笑着摇了摇头,瞧瞧,话说早了吧?
他转头望向明亮的窗外,回忆起方才青年少女两个人面上虽然僵硬却并不排斥的表情……那样亲近的态度,只怕荀钰自己都没发觉。
耿大人眉眼弯弯,心里攸地想起了家中发妻。
有些事情,不是某人说一句用不上,就能够避免得了的。
——
荀钰熟悉楼中环境,领着岑黛快步绕了几处回廊,又谨慎地避过了几波小厮侍婢,眼见小侧门就在眼前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轻轻转眸,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姑娘,到底是稍稍放慢了脚步,问道:“今日这事,岑骆舟知不知道?”
岑黛同他并行,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张,除了我身边的几个,没别人知晓。”
荀钰闻言停步,转头深深地望着她,眸光复杂,皱起来的眉峰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顶着这样锐利的目光,岑黛咬了咬下唇,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呐呐唤了一声:“师兄……”
荀钰这才皱眉收了目光,转头直视前路,冷道:“你也是胆子大。”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呵斥,并几分恼怒:“若不是今日有我在这里,你今日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岑黛哪里被人这样凶过?当即捏紧了裙摆,辩解道:“我……我也是瞧着那人是二伯父,这才敢一个人跟过来。就算今日被发现了,哪里担得上一个‘死’字?”
她心里一时酸涩得可怕,也不知缘何会觉得委屈至此。
就算自己从小到大不曾被人训斥过,但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委屈得想抹眼泪。
岑黛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想着自己是岑家三房的独女,看在父亲岑远道的份儿上,二伯父荣国公即便再怎么狠毒、即便再怎么盛怒,也应当不会多为难自己……
她竭力地克制自己的情感,冷不防身前的荀钰突然转过头来,冷笑:“岑黛,你的信任就这般廉价吗?”
岑黛攸地睁大了眼,愕然地看着他。
荀钰满眼都是冰冷神色:“这里是天盛楼!不是你那鸟笼子一般的闺阁!天盛楼里里外外全是朝臣,各个都是心思深沉、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你那想当然似的小聪明到这里什么都算不上!”
岑黛霎时间红了眼圈。
荀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嗤,二伯父?作为一个大度的世家家主,他兴许真的会为了一个家族小辈而将这件事翻篇,可作为荣国公,他会宁愿冒着目的败露的风险而放过你吗?”
他冷然道:“岑黛,你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荣国公会因为你是岑家子弟而放过你?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荣国公是个大度仁慈的家主!”
瞧着小姑娘徒劳地张了张唇,却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荀钰终究是叹了口气,和缓下声线,说的却是:“岑黛,你若是再这般大意下去,迟早要丢掉命。”
他怜悯地看着她,低声道:“当初是你说的,你说眯眼逃脱牢笼,你不想做一只毫无挣扎余地的金丝雀。可你真的做好了走出牢笼的准备了吗?笼子外边不比长公主府,外面没有豫安长公主护着,没有陛下、太子殿下给你撑腰……”
“你若改不了自己的态度,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认命,做一只只会取悦人的小金丝雀,说不定还能够活得稍微久一些。”
岑黛垂下头,攥紧了双手。
将她的举动一一收入眼中,荀钰抿了抿唇,不打算继续批评下去了,转身继续往前走,岑黛连忙跟上。
两人一路上沉默无比,待到天盛楼小侧门前时,岑黛忽然顿住了脚步:“荀师兄。”
荀钰转眼看她。
岑黛强忍下汹涌的情绪,强装镇定道:“今日多谢师兄提点,此间种种的确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多谢荀师兄出手相救。”
的确是她没有摆正态度。
朝堂之上的阴云根本不是后宅女人们的争斗能够比得上的。男人主导的社会,向来都是遍布了血腥。
她虽能够看出岑袖岑裾之间的腌臜,却也是仅仅能看出这些罢了。如今的她若是贸然踏入到那阴云里,怕是直到死了都不会有半分知觉。
——便比如前世。
荀钰缓下眉眼:“你能想通,已经实属不易。总归今日安然逃出,还未酿成大祸,以后切记小心行事。”
岑黛福了福身:“宓阳记下了。”她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我早先命了身边的婢子在不远处等候,师兄不必多送我了。”
荀钰只道:“快些走罢。”
岑黛抿了抿唇,提了裙摆快步往对街小跑过去。
荀钰始终站在原地,目送她钻进了马车车厢,这才完全松下了心里的巨石。
他捏了捏眉心,忽然想起了岑黛通红的眼角……自己今日,似乎说得太重了些。
岑黛毕竟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会儿子估计正是一腔热血满盈的时候,这会儿子遭了自己这么一通呵斥,心里怕是难受得紧。
想当年自己这般年岁的时候,也有过一段过于自信、以为自己的小聪明无人能敌的叛逆期。只不过……他是真的无人能敌。
荀钰轻叹一声,思及岑黛的委屈,心里却不悔。唯有以这种形式将事情的重要性告知岑黛,她或许才能真正地重视起来。
再者……若非眼前的这个人是岑黛,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动这般大的火气。
如若今日换做是荀锦,他指定是要让小少年吃到一点皮肉之苦,才会出手救下。
而如今对上岑黛……他不忍心,也不舍得。
荀钰抿唇,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只觉得里头又酸又涩。
不对,现在不是耽于情爱的时候。
荀钰心下一凛,忍不住转过头,望向华美高大的天盛楼,眉尖皱起:岑黛今日,当真没有酿成大祸吗?
他心里清楚得很,方才的那一句话,不过只是在宽慰小姑娘罢了。
——
天字七号房内,正襟危坐了四个人。
除却荣国公与庄家二人之外,那高挑美婢也在房中。
侍婢将帷帽与一玉坠搁在桌上,冷声道:“这便是从那贼人身上取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