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岑远道踩着夜色回府。
荣国公早早便在书房中落座等候,听见外间门扉吱呀一声之后,脸上这才扬起了笑意:“终于回来了。”
岑远道舒了口气,轻轻捏了捏肩膀,在一旁坐下:“杨承君此次将岑骆舟召回来,却是比我们当初所预料的时间,要早得多。”
荣国公脸上笑意不减:“总归之前就做好了时态不利的准备,虽说岑骆舟在这时候回京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并非是措手不及。”
他浅笑吟吟地投过去目光:“庄家主那边如何了?”
岑远道轻嗤了一声:“因二哥丢了兵权,他近日对着我们可摆不出多少笑脸。今日下午同我交涉时,也是轻视与迫切居多。”
荣国公轻轻颔首,在听闻庄家主的不虞时,眼里的笑意甚至更多了几分:“这倒是无所谓了,我们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现下摆不出好脸色,我们将来也无需对他假意推诿。”
岑远道继续往下说:“虽说神色不虞,不过庄家主至少还分得清轻重缓急,东西已经按着我们早先的计划放下去了。”
说到这处,岑远道忍不住拧眉:“真的要打算抛弃原计划去提前动手?会不会有些太早了?”
荣国公缓缓地收了笑,沉声道:“六月即将过半了罢?”
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六月……也就是说,那边至少已经有了八个月的动静了。”
岑远道点头,皱眉:“如若现在动手,起码还得继续龟缩一两个月。在这一两个月里,上面始终无人压着大局,我们若是不现身插手,怕是很难再压住庄那群世家的老狐狸。可要是现身了……极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沉声道:“二哥,若是在最合适的时机之前暴露,那便是前功尽弃。”
权势的道路高耸艰险,他们得把握住最关键的时机,否则一朝失足,只会狠狠地坠入深渊,再无翻身之地。
荣国公沉默了许久,而后才缓缓道:“但如若不在现在动手,保不齐岑骆舟那个狼崽子会做出来什么举动。那只白眼狼,一旦咬住了人,要是不从我们身上狠狠地撕扯下一块肉,绝不会轻易松口。”
他轻飘飘地抬眼:“母亲的自戕,他在其中可出了不少力。”
岑远道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荣国公低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谋划了十数年,目的可不是奢望着能始终如一地按着原定的计划行动,而是为了能够应付好所有突发的情况,以便自身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保证足够的优势,去继续下棋。”
他再次摆出笑脸,温声道:“提前动手便提前动手罢,至于是否要现身动手……继续等等看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暂且只能这般打算了。”
——
杨承君早已经备好了一应计策,只等次日同岑骆舟联手布局,便可拔出荣国公府这枚硬钉子。
他始终记得某日在宣政殿前,荀钰曾同自己提及防备荣国公的想法。
他虽不解荀钰为何如斯重视忌惮荣国公,但凭着心中对荀钰的复杂感想,终究是牢牢的将话给听了进去。故而一朝得了空闲,他便忙不迭召回了岑骆舟。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与岑骆舟一同施展开早先做好的计划,就被突然而至的变故惊得猝不及防。
翌日天晴,岑黛懒懒散散地从正院请安归来,正打算回卧房小憩片刻,好将昨夜浪费的睡意全部补全。
“郡主!”冬葵匆忙上前,一时也顾不得岑黛身边的何妈妈,忙拱手递上信笺,神色惊惶:“郡主,宫中传来消息!”
岑黛蹙了蹙眉,一口哈欠被迫强行压下,屏退了何妈妈,随冬葵行至长廊阴影下,低声嘱咐:“往后注意着外人,切莫乱了手脚。”
何妈妈是这院里的管事妈妈,冬葵越过她与外界联络,暂且先不说更深的东西,只说何妈妈若是觉着她这个少夫人不肯施与自己信任,心里必定不会舒坦。
冬葵抿了抿唇,两手急切地拧着帕子,耐着性子轻声应了。
岑黛扬眉,低头展开信笺去看内容。
一行行地快速阅看下来,她顿时就失了所有困倦,面色苍白,瞪大了眼慌忙吩咐:“舅舅……备车驾入宫!快!”
冬葵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快步前去嘱咐安排一应动作。
留在原地的岑黛咬了咬下唇,忙回身去换了件庄重些的衣裳,又指了何妈妈前去正院向邢氏回禀事宜。
马车车厢内,岑黛捏着眉心,细细地思索前世的经历。
前世舅舅越璟帝因中毒而重病于九月末,药石无医,未曾熬到十月中旬便仓促病逝。可如今这才六月末都不到,怎么这一世却……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封被揉皱了的信笺,纸上是卫祁快笔写下的几行字,说的是璟帝重病卧床,直接旷了一日早朝,于病榻上指派太子杨承君暂管朝政。
岑黛闭了闭眼。
中间几乎隔了四个月的光景,怎么这一世荣国公一党动手得这样快?
岑黛下了马车,递了官牒换乘软轿。卫祁早已在城门一侧守候,一边随着车架快步赶往乾清宫,一边小声快速禀明事宜:“陛下最近在白日里的起居都不曾有过异样,只依稀听闻夜间偶有秉烛处理朝政的习惯,其他何处尽皆正常。”
他皱眉瞥了身侧的软轿纱幔一眼,继续禀道:“至于饮食等方面更加细节的部分,长公主殿下已经着人细细排查,目前未曾发现任何异样。”
卫祁心中虽觉着不可置信,但比起手忙脚乱的豫安已经是清明许多。
他尚还记得数月之前岑黛曾嘱咐他注意璟帝起居,彼时他还觉着惊疑不定,可联系如今再看,却发觉岑黛那时似乎就因为某种判断而提前生出了忧虑。
岑黛抿唇不语,两手的手指互相紧紧锁住。
她记得前世在璟帝崩殂之后,同党官员最后寻出了奸佞荀钰弑君的证据。那位青年首辅在宫中安插了人手,于璟帝的起居习惯中动了手脚。
岑黛自是不相信所谓的荀钰弑君,只是对于璟帝死因的各种细节缘由,却是迟疑不定。那些都是她从豫安那处听来的,对于母亲的言论,她始终抱有几分信任。
除却这些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消息,她还记得在舅舅崩殂的那一夜,殿中只有舅舅与荀钰两个人。而后荀钰被捕入狱,与此同时,以往的那些搜查出来的无根的蛛丝马迹,突然全部指向那位青年首辅。
此间种种,有母亲豫安恨极时的亲口所言,也有她亲眼所见、亲自整理出来的东西……
在前世中,这些证据看似再清楚明白不过,可到了这一世,却突然变得扭曲和污秽。
难不成她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通通都是假的?亦或者是今生的命运轨迹已经改变了太多,以至于两世再无任何的关联之处?
软轿行进的速度渐缓,似乎已经抵达至殿门前。
岑黛的心突然随之安定下来。比起后者,她更愿意相信前者的猜想:如若两世背后的执棋人都是荣国公,那么同一个人花了十多年想出来的法子,纵然中间有三年的异动,但到最后又能有多大的悬殊?
她更愿意相信是荣国公伸出了手捂住了所有人的耳目,又借着豫安与杨承君因为猝不及防和被人触碰逆鳞的盛怒而暂时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机,快速下毒除去冷静下来便会发觉出一切不妥的豫安……
她的这些猜想,刚好可以合理地解释前世满目满耳的虚假和骗局。
事实是否就是如此?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不得而知。
岑黛下了车轿,提了裙摆顶着日头快速拾阶而上。
豫安正在内殿侍疾,隔着一道明黄窗幔,龙榻前已经跪满了太医。
岑黛抹去额间的汗水,低低唤道:“娘亲。”
豫安揉了揉眉心,闻声转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柔声道:“宓阳过来了。”
岑黛轻手轻脚地行至身侧,抬眼瞥向紧闭的窗幔,试探着轻声道:“听闻舅舅……”
闻言,豫安面上的和煦与温缓顿时冷了下来,冷硬道:“这宫中吃里扒外的东西已经作妖到了皇兄跟前,一时不察竟然中了招。你舅舅暂且无事,奇毒难见,一时找不出解毒的法子。幸而如今还算健朗,只是手脚无力无法行走。”
“娘亲莫气。”岑黛心中巨石依旧悬得高高的,伸手宽慰地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又小声问:“可找到了下毒的途径和凶手?”
豫安无声地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落寞道:“未曾。今日你舅舅这边将将传来消息的时候,为娘便着人肃清了宫闱,一一排查了皇兄昨日的起居,都不曾发觉出任何不妥。”
她抬起另一手,重重地按压着太阳穴:“后宫、御膳房、御花园……暂时都没能查出来什么,只能在午后再慢慢地细化查探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