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朱平槿等人轻车简从,拍马赶往碧峰峡。王四忠和其他护卫押着辎重车辆在他们后面跟进。他们沿着名山县到雅州的大道前进,行至半路时突然拐进右侧的一条岔路。路况立即变得很差,好在人马通过没有问题。再往前,朱平槿突然置身于一条峡谷。道路沿谷间大河而上,两山青葱碧绿,河水泛着白花,带来幽谷间的富含水汽的清风。朱平槿身处天然的画廊,不由心旷神怡。胯下马儿的步伐随之慢了下来,趁着主人的分神,啃食了几口路边的鲜草。一行人慢悠悠行行走走,终于在天黑时分赶到了山口外的一个小庄。这个王庄距离流民们集结的碧峰峡,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了。
山间夜深人静,朱平槿却不能休息。
“哎哟,这儿痛。”朱平槿在竹板床上翻了个身,对曹三保道。
曹三保赶忙在朱平槿手指的地方下拳:“世子爷舒服些了?”
朱平槿正在享受按摩,曹三泰端着药碗进来了,“世子爷,该擦药了。”
朱平槿道声好,两个男人赶忙将朱平槿的亵裤脱下,嘴里道:“啊呀呀,世子爷这次可遭罪了,从娘胎下来就没骑过这么远的路!瞧瞧,您腿上的皮磨破了好大一块!”
朱平槿躺着咬牙哼哼:“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红军是宣言书红军是宣传队红军是播种机……”
曹三保擦着药对朱平槿道:“世子爷,擦药时念念经就不痛了吧。”
曹三泰也问道:“世子爷您念的是什么经?”
朱平槿笑笑道:“大慈大悲南海观世音菩萨金刚般若多若蜜心经。”
“原来是念观音菩萨!”二曹恍然大悟。
“奴婢看世子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曹三泰赞道,“这次世子花了许多银子,救回来多少人命!”
“观音菩萨是女身!”曹三保提醒他干兄弟,“世子是男身!”
“就是!”朱平槿撇撇嘴纠正道:“观音菩萨是母妃!本世子呢,光花钱不挣钱,也就是个散财童子!”
三人正说着话,院子外一声大喊:“什么人?站住!”是宋振嗣的声音,然后又是宋振嗣的声音:“大哥!”,过一会还是宋振嗣的声音:“请大哥解刀!”接着宋振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末将宋振宗参见世子!”。
这厮来的可真是时候!朱平槿心里暗骂,他现在光着屁股亮着蛋,只好赶快跳起来穿好衣裳,让曹三保请人进来。
这厮进来时竟然全身甲胄!宋振宗身披一件铁鳞罩甲,头上是仪卫官兵制式的凤翅铁盔。走路铿锵作响,抱拳虎虎生风。
朱平槿赐座。宋振宗道自己全身着甲,铁片顶着屁股坐着不舒服,宁愿站着。
宋振宗不坐。朱平槿便自己坐着问道:“宋将军可是一人前来?流民们何人照看?”
“舒先生四日前已到。末将前来,现在由他照看。”
朱平槿点点头,对宋振宗笑道:“将军前来,为何不换穿便装?”
“世子将一军托付末将,末将不敢丝毫懈怠。兵书上说,带兵之人,衣不解甲,刀不离身,末将自取激励之意!”
朱平槿不知道宋振宗在哪本兵书上看到过这句话,只是笑着点点头道:“很好,吾辈正需此精武精神也!将军夙夜前来,可是有何急事?”
宋振宗从胸甲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正是朱平槿在多日前召见宋振宗时送给他的简明练兵手册。宋振宗一边翻开手册,一边说:“末将有些地方不明白,特来向世子请教!”
“说吧。”
“末将有两个问题不明白。”
“那就一个一个地问。”
“第一个问题,是为何这各级领兵之人,不按朝廷的规矩,叫做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千总、把总、百总,而是称作啥军长、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组长?末将遍查兵书,也没有找到过这些职衔称谓……”
“上次本世子不是解释过了吗?”
“属下愚钝,还是不明白。”
“那本世子再解释一遍。我们的军队叫什么名字?”
“护商队。”
“我们护商队是朝廷的经制之军吗?”
“不是。”
“朝廷给你们发军饷吗?”
“末将发了,他们没发。”
“你的不算。护商队乃是本世子之私兵。本世子问你,你在护商队中搞一个什么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千总、把总、百总,你是想干什么?擅立官署,私授名 器,是不是想谋反啊?”
“末将绝对没有造反的意思!请世子……”
“团营,本大明旧制!于少保(注一)抗瓦剌、卫京师,用的便是团营之法。军、师、旅,更乃周礼古制!制曰:天子六师,方伯三师,诸侯二师!你以后要多读读书!”朱平槿拿出威严的态度,训斥一番眼睛放亮的宋振宗,然后摆摆手道:“下一个问题!”
“末将第二个问题是,世子为何只准末将教流民练习短矛。兵书上说,兵贵杂。末将以为,士兵上阵,还应该练习长刀、长枪、藤牌、腰刀、弓箭,戚爷爷还说,要在鸳鸯阵前头,配备一名狼筅手,所以也要练。这个上次世子您没有解释。还有,世子您要流民们站军姿……”
“那是另一个问题!”
“那末将没有其他问题了。”
“兵器之事,本世子暂时不给你解释!”朱平槿说着,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小屋里来回走动。只是由于大腿内侧有伤,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怪。
“本世子现在只能给你说,将来会给你们发下一种新式兵器,就是现在你们练得短矛那么长,也可以刺死人。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准外传!否则军法从事!”
“那是不是火铳啊?”
“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末将,是末将自己猜的。”
“火铳怎能刺死人?”朱平槿严厉地质问宋振宗。
“在火铳管口,拿绳子绑上短矛枪头,不就可以刺死人了吗?长度正好与短矛差不多。末将以前在秦军便见有人如此这般,号称神火飞枪……”
宋振宗的遐想被朱平槿粗暴打断:“宋将军可以砍些竹子做成竹枪,长度与短矛差不多。宋将军在练兵时,可以告诉士兵,竹枪只是暂时的,以后本世子会发下新式兵器。至于何时发下新式兵器,本世子现在没有,将来什么时候发放也没准。将军要正告士卒,对新式兵器之事,不准擅自打听、不准私自猜测、更不准四处外传,否则军法从事!下一个问题!”
“末将听令!末将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流民们站军姿?”
“将军心里的问题不止这三个,恐怕有三十个、三百个!”朱平槿踱着步摇摇头道:“夜深了,本世子今晚不能一一解答。有些问题要在较场上回答,有些问题要在战场上回答。你心里有问题就问,这是好的。不对本世子藏着捏着,那便是坦诚相告嘛!本世子信任将军,将手下全部的兵都交给将军训练,将军也要信任本世子!”
“末将绝对信任世子!”
朱平槿笑着走近宋振宗,拍拍他的铁肩膀道:“本世子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这护商队从军制、到兵器、到训练、到其他的很多东西,都与大明的官兵完全不同!你在秦州与闯贼打过仗,你先告诉本世子,官兵为什么打不过闯贼?”
宋振宗想了想道:“官兵上下不同心。文官胡乱指挥,武官贪生怕死,士兵未经战阵。还有军纪……”
朱平槿打断宋振宗的话道:“还有军纪败坏!将帅贪污军饷大喝兵血,贪生怕死欺上瞒下!士卒杀良冒功草菅人命,奸 淫掳掠无恶不作!官军,已经失掉了军魂,沦为一群土匪盗贼!你原来在秦州喝过兵血没有?”
宋振宗的答声如雷:“末将原来的手下都是自家兄弟,末将怎么能喝他们的兵血?”
朱平槿又问道:“你原来杀良冒功没有?”
宋振宗声音更大:“末将摘的几个首级都是货真价实的闯贼!其中一个贼子还砍了末将肚皮一刀,好在末将当时穿了铠甲,刀子没有……”
朱平槿再次打断宋振宗的话道:“你们在秦州是胜了还是败了?”
这次宋振宗的声音小多了:“败了。闯贼一接阵就直接冲杀过来,我们大军还没有列好阵势,前头当官的拍马便跑,然后官兵也跟着跑,但是末将的队伍没有跟着溃兵……”
“所以本世子没有挑错人!本世子让你来训练全军,是你身上没有兵痞的印记!本世子要建立一支全新的军队。这支军队没有人贪污军饷,没有人大喝兵血!这支军队没有人杀良冒功,没有人奸 淫掳掠!这支军队使用全新的兵器,使用全新的战阵队形,使用全新的金鼓号令!这支军队爱护士兵、爱护百姓!这支军队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招之能战,战之能胜!忠于领袖忠于……本世子!!原来官兵那一套,你熟悉,但已经彻底败了!不要说鞑子东虏,就连一群拿锄头的农民也打不赢!所以官兵的那一套,我们必须予以全面废除,全面更新,重新建立一支全新的军队!本世子选中了你来完成这个使命,你知道本世子对你希望吗?”
宋振宗的脸涨得通红:“末将知道!”
朱平槿用力锤锤宋振宗锃亮的护心镜:“你,宋将军、舒先生,还有这次来的贺先生等等,就是这支全新军队的种子。而本世子,就负责给这粒种子浇水施肥,修枝剪叶,遮风挡雨,一直让它长成参天大树!宋将军你明白吗?”
“末将明白!”
朱平槿点点头笑了:“真明白才好。你要尽快返回军营,有兵无将怎么行?”
“末将遵令!末将即刻返回军营!”
“来来,别忙,先坐下。将军既然来了,本世子要给你谈一个私人之事。知道不,除夕之夜,有个美女看上你了……”
注一:于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