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场主街的尽头处便是江岸码头。当铺就在不远处的河边街上,距离古龙寺不远,只有百多步。
当铺的生意做得很大。门面一溜七间,高大轩敞。正堂屋檐下挂一块金边绿漆的牌匾,上书朱漆大字:“富顺万庆当”。
“难怪能做这等生意,这当铺倒有些来头!”朱平槿心中一怔,跟着张光培进了当铺大堂。
收货的柜台在两侧房间,大堂中没有柜台,倒是对面摆了两排座椅,好似大户人家的厅堂。
几个伙计见来者气势不凡,多半是场镇中官军一伙,连忙分出几人请茶上座,另一个回到后堂请了掌柜出来。
掌柜一见张光培,心中巨震,脸上却是泰然自若,带着多年好友般的亲热,将一行人让入后堂奉茶。
后堂与正堂之间就隔着一道走廊,格局相仿,只是更加精巧华丽,分明就是一间大客户接待室。
“六爷,半年不见,别来无恙否?生意还好?” 掌柜笑问道。
张光培大大咧咧在朱平槿旁边落了座,笑里藏刀嘿嘿两声,翘起的嘴角显得格外狰狞:
“还好!托大哥的福,老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看来两个当家翻脸了。六当家带着官军前来,能有啥好事?掌柜心道今日要栽,情急之下,眼睛余光瞟向朱平槿。
朱平槿按按张光培的手臂,微笑道:“掌柜生意通达两江,小子这也有一笔生意,想请掌柜的掂量一番,报个实价。”
这少年分明才是正主。自从掌柜第一眼见到朱平槿,心里就暗自揣测他的身份:虽说其年少青春,一身灰色布袍,头上用红绳简单挽了个发髻,与街上许多官军模样相同。但他玉带缠腰,斜挂宝刀;众星捧月,簇拥左右。更有一名红氅白衣女子,凤目樱唇,按剑站在身后。只看样子,便知这少年比起牛角寨的六当家尊贵许多!
朱平槿开口自称小子,掌柜却心中一凛。于是他来了个以不变应万变:“草民本是生意人。只要是当铺生意,便请公子道来。”
“听六当家说,您这铺子做的可不止当铺生意。”朱平槿微笑着,让掌柜心里更加紧张,“掌柜不必忙着拒绝。待小子说完以后,再请掌柜斟酌一番不迟。”
这时,宋振宗与舒国平联袂进来,后面跟着李四贤和刘名升。朱平槿摆摆手,让他们一旁听着:“掌柜的,小子听六当家说,这牛角寨的货,都在掌柜这里出手。”
来了!掌柜正要站起来分辨,朱平槿却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此番张大当家在彭山县发了财,想必需出手的东西不少。小子想,东西既然要出手,只要价钱公平,掌柜这里人熟地熟,不如一并收了。只是小子怕张大当家谨慎有余,改走了其他道路,所以想请掌柜派个脸熟的伙计上去迎一迎,免得丢了这笔大生意。”
到底是让我通匪还是让我不通匪?朱平槿的话把掌柜绕糊涂了。
刘红婷心思活络,款款说道:“公子的意思,是东西侬照收,我们昵没兴趣挡侬财路。只是这卖货的人,只能是我们,不能是土匪!”
刘红婷的解释让掌柜的更加糊涂。他不解道:“草民开着当铺,没有来货不收之理。既然公子有货要当,只管把东西提来就是。公子与那张大当家之事,草民哪敢插手?”
这掌柜分明就是个糊涂蛋。张光培笑了,他走过去拍拍掌柜的肩膀道:“掌柜平日何等聪明,怎地今日如此糊涂?我大哥一个山贼土匪,他怎么配有这些好东西?我们要去把它全部拿过来,然后再卖给你!”
张光培的话没有半点政策水平,仿佛是江湖上的黑吃黑。朱平槿皱皱眉头,微笑道:
“那些金银财宝都是民脂民膏。土匪抢了百姓的东西,我们自然要替百姓夺回来。只是金银财宝不能吃不能喝,填不了眼下数万百姓的肚子。是故我们才要请掌柜将金银财宝变现,然后拿着银钱去买粮食。当然了,若掌柜的能直接用粮食支付,那是最好不过了!”
掌柜终于明白了。可他没有被朱平槿充满正能量的话语温暖到,反而全身一哆嗦,问道:“那公子让草民派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唰一声,刘红婷的宝剑拔出来一截,厉声喝道:“还在装傻!公子让侬派人去把土匪引过来,让我们一举歼灭!你只要说个不字,我昵今天就灭了侬!”
说来也怪,刘红婷一声吴语软喝,那掌柜倒不哆嗦了,反而笑了起来。他好整以暇掸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端起茶盏来,喝上一小口,搁在桌上,眼睛越过朱平槿的头顶,望着花窗外的树梢,一脸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刘红婷吓人不成,气急败坏,一把将剑拔了出来,剑锋隔空直指掌柜的咽喉。
朱平槿手指摇摇,止住了刘红婷。他也端起茶盏润湿了喉咙,这才轻言细语对掌柜道:“我们到掌柜铺子上,整条街的街坊都看见了。掌柜如果不去向张大当家的说点什么,更易令人怀疑。为掌柜计,派人走上一趟最好。”
掌柜既然站住上风,便不会轻易认输。他道:“张大当家的占了彭山,人马已有数万。公子兵少将寡,与张大当家争夺财货,胜负尚在未定之天。草民这一趟,怕是不好走啊!”
“谁赢谁输,掌柜都是赢家。但是掌柜不派人,那输的定然是你。”
“喔?草民愿闻其详!”
“这永兴场如此繁华,与张大当家有往来的,自然不止掌柜一家。掌柜不去,自然还有人去。或许我军进入永兴场时,早有快马出镇报信去了。既如此,能够收货的商家,想必绝不止掌柜一家。若掌柜坚持不去,那你对本公子就一点用处都没了。这铺子,这铺子里的人,仅凭通匪这一条,那就要……”
朱平槿终于触碰了掌柜硬气的底牌。掌柜心里呵呵一笑,面上冷笑一声:
“那就要怎地?莫非小哥要封店抓人不成?敢问小哥,可知本店东家乃是何人?”
思想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朱平槿继续耐心细致地做着掌柜的思想动员:
“就算是富顺郡王家开的王店也没用。掌柜的你想想,三叔不会承认富顺王府与通匪的店铺有任何关联。掌柜的你再想想,三婶更不会承认,她正旦敬献母妃的珠宝首饰竟然是土匪抢来的!
掌柜的,你无需担心,你可将我军的虚实如实告知张大当家。我们兵不过千人,将不过一员,还有一百女兵女将,所有事情统统都讲。
本世子相信,张大当家一世英雄,定然不会害怕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一场堂堂正正的交战。交战之时,本世子会诚邀永兴场的各位乡绅贤达父老乡亲,到场一观胜负。掌柜的,你既为我们朱家打工,理应率众前往。”
大战在即,全军加肉,一个班分到一只盐水卤板鸭。午饭之时,到处狼吞虎咽。宋振宗饭量极大,又是个肉食动物,于是朱平槿单独为他和舒国平要了一只鸭子。
此时,这两位全军的军政主官坐在河边街沿的一根长板凳上,正在与朱平槿一起使劲啃食板鸭。宋振宗从鸭腿上撕下一片肉,一边大口使劲嚼着,一边含混着声音问:
“世子,张光祖知道了我们的虚实,为什么一定会撞上来?”
朱平槿面前有一张桌子,所以有地方放碗。听见宋振宗发问,他没有理睬,只是将鸭头扯成两半,然后用筷子尖头将脑花挑出来吃了。
“食不言、寝不语!”舒国平提醒他的搭档勿要失礼。舒国平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与宋振宗这等粗人便是不同。
时光流逝数百年,这板鸭的滋味倒是没变。朱平槿嚼碎鸭头的最后一点皮肉,然后将碎骨头全部捡回碗中。
小太监收拾了碗筷,朱平槿用毛巾擦了手和嘴,这才说道:
“天生万物必有用。四川有山有水,这水边可以养鸭鹅,鸭鹅可以吃肉,还可以捡鸭蛋。这山里可以养鸡、养羊,养兔子,搞林果经济。程先生,代本世子给李先生写封信,让仁寿县的家庭副业赶快搞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有什么条件就搞什么产业,用不着都在地里刨食。程先生,这顿饭,花得值!”
自全军开动,程翔凤就被朱平槿赶去管后勤。他觉得委屈,正想趁着吃饭的机会找世子说道说道。听朱平槿当众赞扬,又见将士们吃的狼吞虎咽,连手指上的油都舔干净了,不由得很有成就感。
这时他又听世子道:“军队后勤,乃是一门深奥的大学问!将士们能在前方厮杀,靠的便是这碗干饭。若是饿饭三天,关二爷也不是你程先生的对手嘛!此番抚台廖大人准了我们的请功保举,这地方州县之位也会给我们开一条缝隙。只是诸位要明白,做好王庄的功绩不会比州县小,难度恐怕更大!本世子这里,不管领兵打仗,还是造福地方,只有肯干肯担当出政绩,仕途才能有发展!”
程翔凤知道朱平槿这是在明白提醒他,安心现在的职位。所以尽管心中不服,还是点头应承了。
见到舒国平和宋振宗两人已经吃完,朱平槿这才让舒国平给宋振宗讲讲,为什么张光祖一定会来这永兴场,而且要与护商队交战。
“先前我们担心张光祖跑了,所以定的是诱敌交战之策。利用张光祖曾被白衣军欺骗,急于雪耻这一点,再次利用白衣军诱敌交战。刚才听世子与那当铺掌柜交谈,末将多少也明白一些缘由。
土匪在彭山大肆劫掠,又收了许多乱民,粮少而财宝多。此地乃不法黑市,财宝出手方便;又为交通咽喉,粮食补给便利。所以他会到此地以财宝换粮食。此其经济之缘由也。此地乃三县交界,都管都不管,陆路水道四通八达。如土匪想回寨之前再抢一番,通过此地向北,乃是最好之选择。如果他们想尽快赶回山寨,这条路也是最快的。此其地形之缘由也。
至于张光祖及二当家陈怀年个人之想法,末将还没有想明白。或许他们现在觉得腰杆粗了,可以和我们来一场正面对决?”
朱平槿笑着补充道:
“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判断敌情,人之缘由更重要!
本世子仔细问过张光培,牛角寨有两个关键人物。一是张光祖陈怀年,二是陈怀年。两人用兵风格迥异,勾心斗角却维持着一团和气。
先说二当家陈怀年。他总是喜欢使用计策。他认为,精妙的计策是获得胜利的关键。比如说上次在黑龙滩伏击运粮队,陈怀年用的便是十面埋伏之计。
再说大当家张光祖。这个人呢,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一心想要扩充手下,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山大王。献贼过境,张光祖不分男女老幼,一起裹挟上山,弄得山寨揭不开锅。他出来抢粮,抢粮不成,正好彭山民乱,下山发了一笔横财。由此可见,张光祖是舍不得扔下任何人口和财宝,轻装逃回牛角寨的!陈怀年也许会劝谏张光祖,但在这一点上,张光祖绝不会听他的!先前我们以陈怀年的秉性来推测土匪的行动,这个判断要修正。
张光祖急于做大做强,那他必须来这永兴场走一遭。土匪的人数再多,但毕竟还是土匪。他们总是缺乏良好的组织、装备和训练,更没有坚定的作战意志。他们对战斗力强弱的判断,还停留在人数多寡的原始阶段。他们以为人多就会赢,人少定会输。我们要给他们好好上一课!让他们都明白,什么叫做: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