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老四的队伍,是老匪比例最高的,也是历来最能打的,所以总是被张光祖这个大当家放在最前面当先锋。他担心蜀王世子逃脱,便撇下中军,只率了十几个亲兵,一路打马狂奔,赶往前军督战。
已能远望前军了,土匪和官兵发出的嘈杂喧闹,偶尔还能顺风吹进耳朵。眼尖的亲兵看到,官军的骑兵已经杀出阵来,正把前军团团围住。骑兵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搅得干燥的泥土烟尘弥漫。土匪困在中间,黑压压的如同一口大锅,锅里开水正在沸腾,也许不久就会蒸发干净。
亲兵拉住了张光祖的马,不让他继续前进。道路已经被敌骑截断,继续前进肯定有危险。现在该做什么,张光祖心里不是很有底。
陈怀年带着三千人向左边浅丘去了,他想依靠浅丘隐蔽前进,或者突然袭击永兴场,断了官兵后路;或者在半路杀出,从侧翼打击官兵。张光祖自己也有三千多人,正在跑步向这边增援。既然现在前军的形势不太妙,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就有两条:
一是加快前进,尽快加入战场;
二是暂缓前进,整顿队伍后继续增援,从后方策应前军。
做选择题确实不是张光祖的强项。犹豫之中,他凭经验和自信选择了第一项。他拨转马头,向后方跑去,亲自去督促中军前进。
“大当家的!大家伙都跑不动了!让我们歇口气吧!”一个老匪领着几十号人率先跑到张光祖立马之处。他杵着一根短矛,深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从头发上一滴滴掉下来。后面的小匪们见头目停下来,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息起来。
“真他妈的一群废物!”张光祖火冒三丈。眼看就要到了,这群喽啰却停下了。他脑袋里想起了“杀人立威”这句话,冷冷地把腰刀抽了出来。
“给老子站起来!继续跑!”
“大当家的,让弟兄们歇歇,等后面的弟兄到齐了再……”
老匪看见了张光祖拔刀,只不过他觉得自己在山寨是老资格,张光祖不会拿他怎么样。
啊!老匪最后的话变成了惨叫。张光祖的刀尖深深插入了老匪的胸膛。
“都给老子爬起来!继续跑!”张光祖用滴血的刀尖指着那群小匪,“爬不起来的给老子全砍了!”
小匪们被眼前一幕吓得战战兢兢,一个个飞快地爬起来往前跑。
大当家的命令传了回去。很快,亲兵们便驱赶着后继的土匪沿着大路过来了,有几个亲兵的刀还在流血。土匪们跑得稀稀落落的,一个个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活像一条条中暑的老狗。
路过张光祖,土匪们纷纷加速,像逃离死神一样,头都不敢回。
哈哈哈!张光祖得意地笑了。全他妈的是贱货!不杀几个就没人把老子放在眼里!
突然,前方远处爆发出巨大的声浪。花马惊起前蹄,把猝不及防的张光祖狠狠摔在路边田坎上。
“出了什么事情?!”张光祖捂着摔痛的屁股爬起来,向周围大声吼起来。
“败了,我们败了!”一个打探情况的亲兵向张光祖跑过来,“官兵……”
他话没说完,一截刀尖插入了他的胸膛。
“老子让你乱喊!”张光祖把溅在脸上的鲜血抹了一把,活像一个嗜血的恶魔,“都给老子过来列阵!”
没有人过来列阵,因为张光祖的命令已经被由远及近的隆隆铁蹄之声完全压住了。土匪们无论新老,无不脸色苍白。随着机灵的开始转身逃跑,更多的人加入了逃跑的行列。后面茫然不知的土匪继续前进,与飞快逃跑的土匪迎头撞在一起,造成了大路上的拥挤和打斗。
“你们几个,去把那群兔崽子集合起来!把官兵给老子挡住!”张光祖费力地爬上花马,吩咐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兵。
几名亲兵听到命令,露出些许喜色,转身向后方跑去。
可没跑出三十丈,他们就离开了大路,向西边丘陵跑去。
“你们往哪儿跑?”
张光祖开始还以为自己的命令哪里没说清,让亲兵们误会了。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
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个手下在身边。而官兵骑兵的大旗,已经隐隐可见。
那面红色的旗帜跳动着,像一团通红的火焰,向他将烧过来。
而他,有如一个丑陋的幽灵,孤独地漂浮在空寂的天地中,去迎接它注定的宿命!
戌时将至,余晖满天。
从双流县与彭山县的交界处到岷江内外两江的交汇口,南北绵延十五里、东西宽五六里的地域内,一场规模巨大的官匪大战已近结束。
最后出击的抚标董卜部土司骑兵像一把铁扫帚,沿着大路向南,狠狠地将大路及两侧地区刮了一遍。他们清早出城,闯过了乱民的阵营,又接连奔波了数十里,早已人困马乏。幸好及时找到世子,朱平槿又体恤他们的辛苦,给了他们一个多时辰休息和喂马的时间。被养足了精神的人马一放出来,就势不可挡地冲杀了十余里,直抵岷江渡口才被迫停住。
朱平槿和钱、李两位师爷为了让抚标冲杀得更快更猛,不至于被他们最喜欢的东西绊住手脚,对他们做了一个特别的承诺:今天斩获的所有首级,都归抚标所有!
护送两位师爷出城找世子,抚标已经得了一笔赏钱。如今成功护送回去,少不了还有一笔。土匪的脑袋比起鞑子和流贼,虽然是最不值钱的,但架不住多啊。
土匪们在张光祖的严令下,饿着肚子没命似的跑向战场。为了躲避奔驰而来的骑兵,又没命似的折返回去。一个个跑得口吐白沫,眼睛翻白。许多土匪跑不动了,只是跪在地上傻傻地看着大刀片把脑袋摘走,却没有任何反应。抚标们砍得这叫欢快,人头就在那里,只需催马上前一挥手,赏银这就到手了。
高荣宣率领的天全土司骑兵没有参与清剿。他们在陈怀贵和陈怀金的手下投降后,就奉命向西,寻找并攻击陈怀年。朱平槿断定,陈怀年绕道返回牛角寨的可能性已经不大。
他最有可能的行动路线是一直向西北逃窜,在新津县地界找船渡过岷江外江,然后继续向西,钻进西面的龙门山脉。为了一家老小能够活命,老四陈怀金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参与行动,争取劝降陈怀年。
朱平槿亲率一、二、三连跟在抚标后面。宽阔的战线已经推进到两江交汇口的三角形夹角处。
因为预期的顽强抵抗根本没有出现,为了加大战线的宽度,网住更多的鱼儿,三个连的四排横阵改成了双排交错的稀疏清剿队形。三个连的战线宽度,由此加长到一里以上。从三角形底边往前推进,地域将会越来越狭窄。一旦战线两翼接触到两边江岸,所有及时逃脱的土匪将被彻底兜住。
贺有义率领的三连一个排,在主力向战场开进的时候,就坐船顺内江而下,夺占了彭山县的江口镇等渡口,缴获或摧毁了一切沿途遇到的船只,彻底断绝了土匪渡江重返彭山县城据守的可能。
贺有义还有一个重要使命。那就是接应护商队主力占领彭山县。
彭山县的地理位置和农业条件,都决定了彭山县才是朱平槿此战的最大战利品。贺有义任务很重,作为土司营的监军,完成了彭山县的事情,他还要马不停蹄追上高荣宣,共同指挥土司骑兵对陈怀年的清剿。
抚标守备董卜嘉措从远处奔来,身上的甲叶被马背的颠簸抖得哗哗直响。他奔到宋振宗马前,一言不发地从马鞍旁摘下一颗首级,啪的一声扔到宋振宗面前。那首级血肉模糊,在地上灰尘中一滚,变得更加污浊不堪。
“嘉措兄弟这是何意?”宋振宗大声问道。
“无功不受禄!”嘉措操着难懂的成都官话道:“你们汉人的讲究,我也懂些。这是匪首张光祖的脑袋,理应归宋将军所有!”
“这脑袋既然是嘉措兄弟砍的,当然归嘉措兄弟。”宋振宗坚辞不受,“世子已经下过旨意,所有的首级都归抚标。再说,我们护商队的军功,从来不以首级多寡来论。你就是给我,我也没用,反而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功劳!”
嘉措听宋振宗说的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对不住这位战场主将。他想抠抠脑袋,脑袋又带上了铁盔。他只好用袖子擦擦眼睛,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拭掉。
朱平槿打马过来了,嘉措跳下马来行礼。朱平槿问起刚才何事争论,宋振宗连忙解释了原委。朱平槿笑笑,也跳下马来。他用脚尖轻轻踢了张光祖的首级一脚,那首级仍然不老实,咕咚咕咚滚进了田坎下的干渠。周围的兵将都笑起来,朱平槿转头对李四贤道:“请廖公的两位先生过来。本世子送廖公的大礼备齐了!”
夜幕降临,护商队一、二两连先后开进了彭山县。二连坐船而下,进的是东门;一连渡岷江走陆路,进的是北门。
县城里仍然有零星乱民,他们沉浸在抢劫和强奸的无比快感中,对北边发生的大战一无所知。两个连一进城,就立即向雅州之战时一样,沿城墙机动,占领了四个城门,然后关门打狗,分区围剿。
舒国平和刘红婷负责这次彭山县的清剿,他们俩分别参加了雅州之战和收复仁寿县,对战后重建秩序都很有经验。舒国平还是护商队的监军,正好可以让他去压住士兵的贪欲。贺有义率三连的一个排前去协助土司骑兵清剿,完成后将返回朱平槿身边。朱平槿率领三连和六连押着此战的八千俘虏,向双流县开去。高安泰和抚标人马,将带着张光祖的人头,共同护送两位师爷返回省城。
岷江之水,涛涛而下。她带着此战中抛下的无数尸体,注入长江,汇入大海。同时,她将以另一种惨烈的方式,向沿岸的千万百姓传递一个清晰的信息:
在那遥远的西南边陲,大乱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