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之后,成都府的家家户户都冒起了柴草的炊烟。可是,因官兵戒严而一度沉寂的蜀王府西顺城大街上,突然再度喧嚣起来。数百天全土司的官兵从北门开来,突然包围了距离遵义门不远的富顺王府。土司官兵手持火把,把富顺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几个想跳墙出府的太监宫女,都被土司官兵不由分说一刀砍了,携带的包裹财物全部被没收。
过了半个时辰,南面又开来一队官兵。说是官兵也不像,他们没穿鸳鸯战袄,却个个穿着灰色的对襟战袄和裤子;说不是官兵也不对,他们个个十七八九,精神十足,动作敏捷,手里拿着短矛,有些腰里还挂着腰刀。
不一会儿,灰衣官兵举着火把鱼贯进入了富顺王府,不久又将里面的人一串串押了出来。押出来的人个个哭天抢地,想对官兵磕头求饶,可是十几个人用绳子拴在一起,官兵们又用刀枪竭力催促,连停下来的机会也没有。富顺王府与德阳王府毗邻,周围都是正宗的富人区,不是王府就是官衙,官兵又形成了封锁线,这让许多听到动静想看热闹的市民遗憾不已。从富顺王府押出来的人,被官兵驱赶着向北门走去,这下趴在自家房顶上看热闹的沿途百姓有福了。见到一向耀武扬威的王府家人个个落难,百姓心里兴奋,本着有怨抱怨、无怨打欺头的原则,从大街两侧房顶上飞出石头、瓦片,砸得无处躲避的犯罪嫌疑人头破血流。
用不着耳报神传递具体消息,成都府的市民都能准确猜出,这富顺王府怕是完了。天亮之后,更多的消息传来,与富顺王府一起卷入蜀王之死大案中的,还有王爷别院里的一些太监宫女,左护卫指挥司的掌印指挥刘尽忠等部分王府武官,此外还有青羊宫的十几个道士。最令人惊愕的是,蜀王爷最宠爱的大小刘妃,以及新生的小王子朱平柲,居然也被官兵抓了起来。而抓起来的原因更具爆炸性:那两个国色天香的大小刘妃竟是假冒的。她们根本不姓刘,更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她们的真实身份,不过是护卫指挥刘尽忠不知从哪个窑子里买来收养的婊子之女!
朱平槿坐在世子府西暖阁打盹,昨晚他一夜未睡。蜀王之死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死亡时间以及各方反应却难以预料,因此必须做好各方面准备,然后根据各方变化适时调整。情况比朱平槿预料的情况更好,这主要是归功于陈恩。
据派去监审的李四贤奏告,烧红的烙铁还没挨上陈恩的肚皮,陈恩就吓尿了。然后就开始招供,滔滔不绝地招供,直让负责笔录的官员叫他说慢些。陈恩交代的罪行,从他参加富顺王反 GM阴谋犯罪集团开始,到他与刘尽忠商量在王城里布下兵马,准备必要时控制王妃和世子结束。件件都是猛料,条条都是死罪。
陈恩说,本来他是想规规矩矩做奴才的,死了以后随葬王爷陵寝。但是富顺王父子先是设了一个套,让他的嗣子陈济欠了大笔赌债,然后以帮助陈济还债的名义控制了他的嗣子。此后,富顺王父子利用金钱腐蚀诱惑,一步步将他拉下水。起先他只是向富顺王提供一些蜀王起居言行的情报,然后就不可自拔地参与到富顺王父子的不臣阴谋中。
陈恩坦白,富顺王反 GM阴谋犯罪集团主要的成员有:富顺王朱至深、富顺王长子朱平檙,落第成都秀才柳任芳以及他的嗣子陈济。犯罪集团的犯罪思路是,尽力培植王府护卫指挥使刘尽忠的势力,帮助他献金玉、美女以固宠。然后再利用刘尽忠不断膨胀的野心,挑拨蜀王与王妃的关系,让他们夫妻反目,父子成仇。
富顺王反 GM阴谋犯罪集团判断,以蜀王和王妃之间多年来的紧张关系,只要蜀王声言废了王妃,以王妃的性格和世子的力量,她和世子一定会有非常举动来挽救局面。如此,就可以让富顺王抓住上位的机会。不管是蜀王被废,还是世子被废,对阴谋集团都是一个天大的胜利。如果蜀王朱至澍被废,替位的必是同为嫡子的富顺王朱至深;如果世子朱平槿被废,接替世子之位必是二王子朱平樻。可朱平樻寿年不昌,眼见活不了多久,所以世子之位最终会落到大刘妃之子朱平柲身上。这时,富顺王父子便会突然公布一个铁证:大小刘妃并非刘进忠的妹子,甚至也非良家女子。她们,只是娼门之女!
娼门之子,岂能登上王位?到时候,来个突然出击,造成天下哗然的局面,让刘尽忠措手不及。
此毒计为柳任芳所献,其名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外,富顺王阴谋犯罪集团还留了一条更阴险的后手。那就是勾结青羊宫金鼎道人,在丹药中故意添加过量的丹砂,让嗜食金丹的蜀王慢性中毒。陈恩曾听到金鼎道人在富顺王长子朱平檙面前放言,添加过量丹砂,丹药色红而艳,再加春药等助兴之物,蜀王必喜。一年五粒,年年不缀,三年内蜀王必一病不起,五年内必呕血而亡。
审的承认了,没审的也承认了,可唯有一点陈恩死活不承认,那就是在金丹中下牵机药的事。李知事审前得了抚台的指示,立即大刑侍候,那陈恩被烙得全身无一点好肉,实在熬刑不住,只好称锦匣收好后,有一刻钟左右离了人看管。他离开时见到大刘妃跟前的太监小桂子在附近转悠,可能是小桂子下的毒。
对小桂子开审后,李知事充分吸取了对陈恩审讯的经验教训。开审后二话不说,先把小桂子吊起来脱了裤子,大家认真观摩一番,然后一阵蘸水皮鞭猛抽,打的小桂子是哭爹喊娘。这些准备工作铺垫完成后,这才慢悠悠地审问:
“是不是在丹药里放了药粉啊?只要老实承认,立即放你出去!”
“是……是!求求您大人,放我出去,唔唔……”
“好!再好好回答一个问题,只要你老实承认是大小刘妃让你放的,立即放你出去!”
“是她们让我放的!是她们让我放的!!大人您可以放我出去了,唔唔……”
“好!按手印!画押!”
案子审到这一步,廖大亨已经没有继续坐镇别苑离宫的必要了。所有牵连出来的人,包括富顺王父子、刘尽忠和大小刘妃母子的命运已经注定。没人会试图营救他们,即便世子和王妃也不会。他留下按察使和长史司一众官员,自己坐轿回家睡觉。
朱平槿前脚到王府,后脚王爷就归天,这世上的事情真有这么巧?
谁是王爷之死最大的利益获得者,是朱平槿!
王爷还没死,朱平槿的护商队就已经有了调动,天全土司兵甚至以换防的名义完全控制了北门!
所有这一切,说明什么?
一道闪电在廖大亨的脑海中劈开,烟火架上那颗人头在他眼前晃悠。
一定是这样!朱平槿欺骗了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号称神探的李知事!
廖大亨猛地睁开了眼睛。面前跳动的轿帘提醒他,这就是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差别。
不乱想的人活得长!这件事自己说出去了没人信,对自己更没任何好处!按审出的结果上报朝廷,已成定局!
自己将查抄富顺王府的好事还给了朱平槿,又对护商队的大肆调动装聋作哑,他应该明白自己在政治上发出的信号。在给朝廷的报丧文书中,朱平槿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的,至少一个“能”字的评价少不了。
自己真正应该关注的,还是自己以后如何与朱平槿合作。朱平槿不是他死去的爹,是个不甘寂寞的主。现在天下大乱,四川刚刚喘息片刻,兴许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自己是云南人,既不是齐党、楚党,也不是东林党、阉党,在朝廷中属于一个边缘人。这个四川巡抚的位置,就像一座火山口,自己说不定那天就会被绨(TI)骑拿下,落一个邵捷春的下场。在喜怒无常的皇帝面前,没一个强大的政治靠山,这官再大也是不堪一击。
一亩投献的庄田收一钱银子,自己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自双方达成秘密协议之后,廖大亨第一次疑惑起来。
最漫长的一天,朱平槿想。
他从自己的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走进了东阁后面的卧室。与恢弘壮丽的王府极不相称的是,他的卧室并不大,大概只有十二三个平方,与前世他和罗雨虹的卧室差不多。一张自带更衣间和卫生间的大床,便占了卧室大半的面积。
朱平槿曾经问过府里的太监,为什么寝室这么小?太监道,寝室要吸阳气,越大越吸得厉害,难道世子您不知道?朱平槿当真就不知道。当时他想的是,封建迷信害死人。
人一旦进入兴奋状态,要想很快入睡是很难的。朱平槿扑倒在这张大床上,困得难受,可还是睡不着。
廖大亨瓜蔓抄式的大搞逼供信,目的不外乎是洗清自己的责任,保住自己的乌纱。
如果蜀王是被流贼、乱民所杀,廖大亨因为保护亲藩不力,恐怕只有上吊自杀一条路。但如果蜀王是被自己的兄弟或枕边人所谋害,那只能解释为某些人的丧心病狂。廖大亨既不负责王府的内部安全保卫,也不可能管理王爷身边的女人,所以,朝臣不会因此弹劾他,最多也就是一个训诫或者罚俸的处分了事。
廖大亨这样搞,对朱平槿只有好处,没有什么害处。蜀王府迟早要大规模清理一次,不进行清理,保不定以后自己要被这些乌七八糟的身边人害死。刘胖子的完蛋,可以让朱平槿顺利将手伸进王府左护卫。按照大明的标准编制,一个卫有兵额五千六百人,兵力接近他前世的一个旅或者一个加强团。加上自己的护商队、护庄队,控制的兵力可以达到万人规模。富顺王的落马,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外之喜。蜀王与富顺王兄弟长年不和,矛盾迟早要爆发。这个脓疮挤了,除了留下数万亩庄田,数十万两白银,还可以极大震慑那些心怀异志的郡王宗室们。只有整合了蜀地宗室的力量,才能使自己的力量更为壮大。
自己在前世就没爹,在这个时代也没爹了,好在还有个无比疼爱自己的妈和缠着自己结婚的老婆。朱平槿突然觉得有些难受,眼睛里有些潮湿。
不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世子府外宫灯摇曳,不时传来太监宫女的哀嚎声和士卒斥骂声。
但这些与朱平槿没有什么关系。他在大床上翻滚数圈,终于挡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