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轩之中,两人对坐。朱平槿是滔滔不绝,罗雨虹则冷语穿插。
“三百万是什么概念?比我们前世的成都市区人口还少!这可能吗?
四川有早婚早育的习俗,人口增加很快。承平时期,差不多十五年就是一代人。我们不需要精确统计,出门眼睛往周围一看,直觉就会告诉我们,人口绝不止三百万!我以前看过一个数字,说四九年四川人口达到近六千万,略超过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八二年人口普查,四川人口一个多亿,又接近全国的十分之一。这绝非巧合!
我按十分之一的对应比例估计,目前全四川人口在七百万到一千五万人之间。川西、川南、川东土司和军民府、军卫等广大地区的人口,有大约三五百万没有官方统计。除去这些人口,至少有七百万到一千五百万张嘴巴要吃饭。有了这个数字基础,我们就可以推算出四川的粮食需求:每年的生死线为三千至六千万石。按目前平均亩产两石的水平推算,这又需要多少耕地呢?一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亩。所以,一人两亩四石粮,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生死常数”!
请注意:是“在耕地”,而不是“可耕地”!目前全省三千万亩可耕地是有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大面积的粮荒?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可怕的抛荒!令人恐怖的大面积抛荒!根据各地王庄的报告和一些零星的消息,仁寿县的情况绝非仅有,而是四川普遍情况。川中、川北、川南、川东,许多地区已经出现了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抛荒。虽然我们不可能得知精确的抛荒数字,但根据目前市面粮价高企不下,流民不断涌入成都府的情况判断,大致也能推测出来,那就是抛荒地太多,而在耕地太少!
不仅耕地抛荒,天气情况也严重制约粮食生产。说得好听叫靠天吃饭,说得难听点这是赌博,拿上千万人的性命来赌博!去年全川旱灾,尤其是川南大旱,粮食茶叶大幅减产。今年光景还好,到处风调雨顺的,可没到秋收结束,谁也不敢保证最后收获多少。在我印象中,小冰期要到辫子戏开演才会结束,所以我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今年河南依旧大旱,饿殍千里,灾民遍地,李自成趁机死灰复燃,把福王炖鹿肉吃了,现在还在攻打开封。明年又是哪里大旱呢,会不会轮到我们四川,会不会又钻出来一支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农民起义军?我们谁也不知道!
所有这些,形成了我的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我们当前的军事危机、社会危机,既有阶级矛盾,也有民族 矛盾,但本质上就是农业危机,是粮食产量严重不足与现有人口需求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个危机,发展农业生产,增大粮食产量,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仪。人没饭吃,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朱平槿滔滔不绝阐述着他半年来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其间不停有力地挥动着手臂。而他老婆罗雨虹头也未抬,只有一只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朱平槿停下来喝了水润了嗓子,顺着思路继续道:
“我不是希特勒,我不能把多余的人口找理由消灭了。四川这鬼地方像口封闭的闷锅,根本无法通过人口迁徙来减轻人口压力。相反,我还担心周边省份难民的无序涌入,加剧目前的粮食危机。要解决吃饭问题,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我只有通过增加在耕地数量和粮食单产来解决……”
朱平槿的结论令人丧气,她老婆及时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学过哲学,习惯于用矛盾论来分析解决问题。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等等。但现在既然是战争时期,那就要死人,死很多的人!陈有福跟我说过,川北川东的保宁府、顺庆府、重庆府、夔州府,那边的摇黄土暴子在通江、达州、巴州、岳池、广元、合州、巴县等几十个州县,到处抢劫杀人。农民种田的时候他们走,农民收成的时候他们来。被杀的、被饿死的,当叫花子的,被裹入土暴子的人不计其数。远的不说,单算你的护商队,里面有多少是川东川北的流民?
因此我的结论是:土地抛荒,一定会伴随着粮食的减产,也一定会伴随着人口的大量损失!土地抛荒越严重,相应的人口减少越严重,两者呈正相关。据我所知,抛荒的现象在四川并不均衡。川北、川东以及川南的部分地区抛荒严重。但在川西,尤其成都附近非常罕见。更普遍的问题,反倒是人多地少!所以,你不能单纯用静态的方法来估算人口,要把局部的动态变化导致的人口分布不均衡算进去!
另外,你肉眼观察凭感觉进行人口数估算,更加离谱!举个简单的例子。成都是四川省会,也是最大的城市。但成都城墙内的面积有多大呢?街上的百姓说,成都的大小是穿城十里。仅仅相当于我们前世的内环线,沿着府南河转一圈,连一环路还差着一长截!而我们过去的成都有多大?穿城三十公里都不止!以后我们有了条件,还是要建一个统计机构,精确统计人口和土地……”
一盆冰水当头淋下,让朱平槿立即冷静下来。老婆的意见很中肯,也很可怕。她一个人口的“局部的动态变化导致的人口分布不均衡”,就可能意味着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生死,但这就是目前四川的现实。张献忠屠泸州和仁寿,彭山县土匪杀人,都直接导致了当地人口锐减。否则朱平槿哪有多余耕地,可以放手安置灾民,大搞所谓分田分地呢?放眼全国,四川的情况还是好的。河南、陕西、山西、北直隶等省,自然灾害和兵祸连年让当地人口锐减,数量高达几成!
朱平槿陷入沉思,可他老婆话音依旧。
“……我们不是上帝,也不是救星。上帝给我们这对不幸夫妻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把我们抛入了这个可怕的时空。若说我们的优势,只有对未来的先知先觉和一些可能无用的知识。除此以外,我们别无所长,一个下贱龌龊的土匪就会轻易要了我的命。如果我们完蛋,什么先知先觉和先进知识都没用了,最后大家还是要看辫子戏。所以,我们要首先保全自己,把我们现在能聚集的全部资源都用于这个目标。”
“你的意见很好,解开了我的一个心结!”朱平槿双手盖脸,声音从他的喉头缓缓挤出。
老公的内心在挣扎、在煎熬,罗雨虹感觉到了。
她伸出手去,把男人的手夹在掌中。
“我了解你。你心黑手辣,极善伪装。为了实现你的目标,你可以玩弄除我之外的天下人!但这不是你的本性。在你内心深处,有一份善良,有一份责任,还有一份担当!在本质上,我们是一路人,所以当年我们才能走到一起。你想改变这个世界,我支持你,但是我们不能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现在四川的局面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屋,到处漏风滴雨。我们住在里面,不能推到重建,只能修修补补,而且还要轻手轻脚,以免把屋里屋外的其他人惊醒了。所以我心中的优先目标次序是:利用你的蜀世子身份,赶快把王府这一摊事情理顺了!我们两口子说点私房话,还要在围墙外放警戒,这怎么得了?王庄统管我看很好。现在民乱刚平,人心思稳。把王庄的生产搞上去,把租税的标准降下来,就能稳定人心,就能在全省乃至全国竖立一个榜样。你的投献生意也好开张大吉不是?你的军队也要赶快换装了。上千人的部队,全部拿着长矛大刀。别忘了,我们俩是穿越者吔,别给穿越者丢脸好吗!”
这时,朱平槿已经从激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揉揉眼眶道:“整顿军队的最好环境,便是在战争之中。战争的残酷,会倒逼军队进行全方位改革!雅州和彭山两仗,打出了护商队的信心,也打出了我在军队中的威望。我现在急需某个合适的敌人,把军队拉出去练练手。”
“打仗还会把你和廖大亨打紧压实!你现在偷偷摸摸练兵扩军,瞒一天算一天。但古人不是傻瓜,事情真相早晚会暴露。只有通过打仗,你才能名正言顺从官府拿到练兵扩军的许可证,才能让刘之勃和他背后的朝廷不敢找你麻烦……”
老婆的意思就是借匪自重,这与朱平槿的想法不谋而合。虽说僻静的碧峰峡和松林山基地可以暂时掩人耳目,但军队本身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军队规模越大,军队就越难隐身。与其这样,不如借着剿匪的名义,用堂堂正正的理由练兵扩军!
“剿灭土匪,不可能一朝一夕。粮食军备都需要时间筹集。我暂时将兵进川北的时间推迟到七八月,兵力减到营级。等土暴子出来抢粮,我们就打上一仗。今年出兵只有一个目的:试试手、站住脚。全面开打放到明年。不管怎样,张献忠再进四川之前,我得有个相对稳固的后方。”
“想通了就好。”老婆抿嘴一笑,纤纤玉手放开了朱平槿,“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要打土暴子,你得用陈有福。他说起土暴子,那眼神能杀人……你继续讲粮食问题,我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