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黑黢黢的,一丝月光和星光也看不见,好在这里有用不完的松枝可以照明。在护商队营地里,到处都可以看见篝火与火把。松脂在高温下溢出,熊熊的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伴随着蛙叫蝉鸣,共同奏出了一首山林夜曲。
在松木搭就的简易帅帐附近,有几间稍微规整些的木板房,这就是松林山基地专门为朱平槿此次视察搭建的行营。警卫连在行营周围放了两道警戒线,把行营团团围在中间。未得旨意求见世子的官员被世子首席文案程翔凤礼貌地挡在警戒线外,理由是世子和罗姑娘长途奔波,已经很疲倦了,需要早点休息。大家不必今夜急着禀报事情,因为明日一早,世子便会召集大家议事。
朱平槿确实疲倦了。他上午向全体军民发表了一个时辰的长篇讲话,下午抓紧时间校阅了第二营第四连、特务一连、特务二连进行的营级进攻与防御演习,并临时给第二营出了一个题目,要求他们在预料即将遭受绝对优势兵力之敌四面围攻时,依靠土工作业,构筑可以长期坚持的堡垒。
第二营倾尽全力,可依旧被判不及格。
不及格的重要原因,是营建制中没有足够的土工作业工具,如铁镐、铁铲、斧头等。第二营找来了松林山几乎全部的锄头和铁铲,也没能做到两人一把。许多士兵在时间的催促下,慌乱中使用了大刀匕首掘地。
堡垒传统的四方外形也被朱平槿严厉批评。
因为四方型堡垒笔直的边墙极易被敌侧击。一个处于边墙延长线上的简易抛石机,就可以让石头从边墙的一头打到另一头。假如这台抛石机换成了一个敌方构筑的炮垒,那么守方局面将更加不利。
笔直的边墙也很难发扬己方侧射火力,对于爬墙攻击的敌人,守御者只能直面在墙下掩护的敌方弓箭手,进行露头射箭或者打放火铳,这样会增加伤亡。
发现问题,立即整改。
除了增加和改进步兵的土工作业工具,朱平槿还命令,以后的永备堡垒,均改为棱堡。每个棱堡间的距离,不能超过火铳的有效射程。临时野战堡垒,若没有足够时间修筑棱堡,也要尽量把胸墙修筑得弯弯曲曲,至少每隔三十步就要有个波折。
护商队全体军官和高级士官都参加了这次演习观摩。朱平槿趁此机会,向军官们展示了火铳和虎蹲炮的打放效果。火铳反响平平,但虎蹲炮大家都喜欢。
随着炮口一声巨响,火光浓烟中三斤铁子瞬间以较大的锥角喷出,打得三十步外的数个草靶到处飘散。只是虎蹲炮架设困难,必须用铁钉固定在地面,固定后角度与方向都不能调整,这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是个很大的问题。如不固定,仅靠炮身前部的两只铁脚支撑在地面发射,也是可以的。只是打放的人点燃了引线就要飞快往旁边逃跑。因为那小炮发射后会在地面蹦跳一二十步远,而且跳动的方向没有任何规律。往后跳亦或是往旁边跳,完全看天意。若在蹦跳中撞上大石,往前蹦也是有可能的。
罗雨虹抓住机会,把她弟弟罗景云教育了一番,早早上床补觉去了。朱平槿还不能休息。他脱了戏服,换了舒适的灰青布袍,强忍身体疲倦,坚持见了几人。一些人的工作要做调整,朱平槿需要在公开宣布前提前吹风,征求本人意见,以示恩宠皆至上出。一些人的
然而这些都不是问题。出问题的是大政策。朱平槿需要借着众臣齐聚的机会,亲自向第一线工作的人了解情况,寻找及时破局的路径。
出问题的大政策就是朱平槿的土地投献政策。
朱平槿在省内各地全面推行土地投献,经过短暂的一帆风顺之后,近期遭遇了很大的困难。在某些地方,甚至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按照朱平槿的逻辑,没有土地,就没有王庄;没有王庄,也就很难建立护庄队。而护庄队的建设,正在成为他军事力量的基石。所以土地投献出现的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朱平槿的宏观战略。
年初,朱平槿在雅州平乱后,曾经就即将推行的土地投献向洪其惠问策,两人在城楼上做了一番长谈。
洪其惠当时分析道,缙绅地主是享有特权的读书人,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是平民,读书人大搞权贵经济,侵害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的利益,因此与平民之间有激烈的矛盾。因此,洪其惠建议朱平槿,把收受投献的重点目标放在庶民地主和自耕农身上。通过藩王、官府与平民 联手,共同挤兑士绅地主。一面用王府的一成投献和五成租子来压低士绅的收取标准。如果士绅收取过高,那么投献者和佃户就可能转投王府;另一方面通过王府收取投献,减少庶民地主和自耕农存在的数量,官府为了完成税收的考成指标,将被迫把征税的矛头对准士绅。这样一来,官府与士绅之间的矛盾势必激化,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盟也就自然解体。
应该说,当时洪其惠的分析是到位的,建议是精准的。更为关键的是,他的建议符合朱平槿的政治谋划。因此朱平槿立即采纳了洪其惠的建议,并且对洪其惠委以重任。
作为统治阶级的朱平槿,从自身长远利益出发,当然推崇阶级调和主义,力图缓和蜀地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为必将到来的大规模长期战争提供一个稳固的战场后方。
后方不能因此乱起来,这是朱平槿的底线。所以朱平槿在实践操作中,力图通过广泛的宣传,借助巡抚衙门的暗中助力,通过向庶民地主和自耕农展示实实在在的好处,来吸引他们主动将土地投献王府,然后王府收取一成的投献费。这种做法,这实际上就是朱平槿的前世,大单位收小单位和个体户挂靠费的套路。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套操作手法的实际效果远低于预期。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不管阶级革命还是阶级调和,都是一种利益重新分配,都是既得利益阶层对利益的让渡或者放弃。拿钱容易出钱难,人之常情,在利益面前人人都是现实的。朱平槿想当然地以为,只要王府在各地的投献机构一开张,当地的中小地主就会手捏地契,一窝蜂用来投献,而士绅们只能站一旁干瞪眼。朱平槿忘了,他收取投献,压低租子,实际上就是对士绅们既有秩序的一种宣战。士绅们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可不会因为朱平槿是蜀王世子就听天由命。他们是人,他们也会反抗。只是他们的反抗,还局限在法律和秩序的范围内,还没有达到李自成、张献忠的激烈程度!
……
流贼土匪屠仁寿和彭山,给及时赶到的朱平槿留下了一张白纸。他可以在上面任意挥毫,大肆圈占。
雅州骤起乱民,士绅势力大为消弱。洪其惠、傅元修等生员带头投献王府,又有知州王国成公开配合,故而在雅州收获颇丰。
汉州是崇祯十年闯贼围成都时的重灾区,士绅力量较弱,又是成都府的近郊。陶先圣利用护商队的赫赫军威和优厚待遇,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但当朱平槿将这套投献减租政策推广到邛州、眉州、绵州、简州、资州、嘉定州等地,便开始受到了当地士绅的激烈抵制。
抵制的招数花样百出,各有不同。
井研县的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陈演一家是软磨的代表。
仁寿县分田分地轰轰烈烈,南边咫尺之遥的井研县却鸦雀无声。陈演家对于仁寿县的动作,假装没看见。他一面与仁寿织造局大做生意销售棉花,一面外松内紧,把全县的百姓压得死死的,宛如一滩死水。献贼过境时,井研也有难民逃到仁寿。这些人如同其他难民一样,也在仁寿分了田。李崇文曾利用井研难民返乡探亲之机,通过他们的嘴巴宣传仁寿县的土地政策,结果却自讨苦吃:井研县的无地佃户纷纷逃往仁寿,预料中的中小地主投献却为数寥寥。而仁寿的土地已经分配完毕,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分配。
李崇文报告,目前仅仁寿县一地,就有来自周边州县的五千多逃佃农民,因为无地耕种,而被他安排去修路、做工或者上山砍树、垦荒、种玉米、红苕、高粱。这五千人就算一人一年四五石粮食,一年就要吃掉仁寿王庄近三万亩田收取的租子,而仁寿王庄总共只有十五万亩耕地,占比高达两成!
更可恶的是,由于人多地少,当周边的佃户们向心中的天堂——王庄逃亡了,地主们却总能找到愿意来种田的人。李崇文在报告中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佃户大量逃亡,但井研陈家的租子水平没有丝毫的下降!
邛州的杨天官是硬磨的代表。
他纠集邛州的士绅统一认识,士绅又给了当地小地主和自耕农灌了迷魂汤。邛州张士麟、傅元览喊破了喉咙,邛州的大小地主却按兵不动,集体眼睛朝天。与此同时,杨天官还主动出击,到处写信喊冤,告朱平槿的黑状。廖大亨已经收到了两封,估计刘之勃那里很快也会收到。京师杨天官过去的同僚,很可能也会收到。
杨天官甚至还直攻中军。他最近给朱平槿写了份信。信中不卑不亢,说他有感于世子爱惜百姓之苦心,已经履行了当初承诺,将自己的田租降到了与王庄一样。可朱平槿从邛州张士麟、傅元览那里了解的真实情况,与杨天官信中的信誓旦旦完全不同。杨天官与邛州士绅的确将租子降到了五成。可他们又借口民乱赈济,搞了个换汤不换药的名堂:义捐。明面上租子少了,可加上义捐,佃户的实际负担一分没少!
除了软磨硬磨,还有硬抗的。
自从巡抚衙门口死了人,眉州的士绅便与王府翻了脸。他们不仅派出信使联络重庆府的原大学士王应熊,通过他向朝廷上书,告发朱平槿圈占民田。而且有情报显示,他们正在仿效朱平槿,在自己的庄园内组织地主武装,名字也叫护庄队!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强行碾压。然而朱平槿冷静一想,却发现这是一步险棋,最后他自行否决了。
否决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护商队的许多高级军官本身便是士绅。
舒国平出身泸州的世家大族,他本人是泸州秀才。舒国平曾经在奏对中明确提出要依靠士绅阶层,抗击闯献。贺有义是监生,保宁府的世袭军官,自己也在借着王府的名义收投献。洪其惠、傅家兄弟等人都是雅州生员和大地主。高安泰更不用说。高杨两家是天全的土皇帝,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唐代。
连曾经穷困潦倒的李崇文,也是正经的梓潼县秀才!
朱平槿不是农民领袖,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抢。采用军事手段无差别地镇压士绅,首先就可能面临自身的分裂,甚至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