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州与邛州、眉州、泸州和嘉定州(今乐山市)一样,都是四川布政司所辖的直隶州。除了州城一地,另下辖名山、芦山、荥(YING)经三县。雅州控制着川藏和云南驿两条大道,向西是天全、岩州(今泸定)、打箭炉;向西南是经荥经、黎州(今汉源),抵达设在建昌卫(今西昌市)的四川行都司。四川行都司共有五卫八所,管着今天凉山州和攀枝花市的大部分地区,是连通四川云南两省的重要途径。出四川行都司往南,那便是毗邻云南首府昆明的武定府(治所为今楚雄州)。因为政治军事地理位置重要,雅州素有“川西咽喉”和“西藏门户”之称,又因为雨水常年不断,又有“雨城”之别称。
“西南三十六番,或三年或五年一朝贡,其道皆由雅州入”,这是大明对西南夷朝贡路线的规定,所以雅州又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起点,在西南边贸中占据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雅州城建在青衣江南岸,南北窄,东西宽,有东南西北四座正式的城门,北城墙靠西边还有一座便门,叫小北门。荥水和经水在荥经县汇合形成濆(FEN或PEN)江,沿着云南驿大道蜿蜒自西南而来,绕过雅州南城后,被张家山迎头阻挡,被迫改道向北,在雅州城的东北角注入青衣江。雅州城内的东南角是一个不高的山岗,与城外的张家山隔城墙和濆江相望。虽然不高,但是站在上面,可以俯瞰雅州全城,因此是城防的要点。雅州的州衙和守御千户所都建在山岗上面。
戌时已过。昏黄的天空笼罩下,雅州城内火光点点。无数的百姓狼狈奔走,从北城跑到南城,或从东城跑到西城,希望能够找到一条通道,逃出这座一日之间变成地狱的城市。但是,官军已经弃守了所有城门,全部退守到了州衙和千户所,所以五座城门都被乱民占领了。他们唯一的逃命方法只有三个,一个是翻越城墙,逃到城外;第二个是逃进西南角的观音阁。祈祷乱民能看在观音菩萨的面上,做点善事,积点阴德;第三个逃命方法与大多数普通民众无关,那就是有幸挤进州衙或千户所,靠着两百多官军和十几家缙绅大户豢养的家丁打手保护,等待雅州附近的官军能够及时解围。
州衙的大门外,往常早早亮起的灯笼并没有挂起来。八字门前的空地上,几个书生员外模样的人站在昏暗中,焦急地观察城里动静。
“看,其惠兄,那里好像是你家!你们来看,那里是否其惠兄家的宅子?”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指着南城一处起火的房子惊叫。
他身旁边的三个年龄相近的书生连忙踮足远望。
另一书生跺足垂泪:“完了!全完了!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尽丧于我等不孝子孙!”
第三个书生安慰他:“知州大人已经派了信使向抚台和三司衙门求救,或许再等两日,援军就到了。”
“呸!只怕官军未到,我等家业俱作灰烬矣!”第四个书生往地上吐了一口黑痰,一脸愤怒。
发现起火的书生对朋友们的表现十分不满,斥责道:“你们闹个甚?看看人家其惠兄,遇变而不惊,遇辱而不折,这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被尊称为其惠兄的书生名叫洪其惠,发现起火的书生名叫张士麟,跺足垂泪的书生名叫唐默,盼着援军的书生名叫钟之绶,随地吐痰的书生名叫胡大生。他们和洪其惠两个弟弟,洪其仁和洪其信,以及逃出城外撞见朱平槿的傅家兄弟,都是州学的同学,也都是雅州城里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子弟。而年龄最长、学问最多、性格最沉稳的洪其惠,则是他们中的领袖。
洪其惠没有与他的同学们厮闹。他佩剑独坐在一棵大树下,眼望起火的家园,眼珠一闪一闪跳动着火光。
“大少爷,都是老奴不对,没劝着老爷早做准备!若是老爷听了大少爷的话,把城外庄户编练一月半载,现在也有人手救救急!”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满脸懊悔地向洪其惠赔罪。
洪其惠自顾摇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晚了!再说家的庄户也不那么可靠,兴许带头烧房子的,就是家里下人!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若能度过此难,洪伯以后你记着:天下将乱,对下人庄户要多加笼络,不要逼人太甚!少了几石谷子又如何?何至于催租闹出人命?唐太宗曾有言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瞧瞧,多少钱粮烧进去了!”
洪伯便是那老仆。他唯唯诺诺地应了,洪其惠又道:“洪雅、荥经无兵,黎州有兵太远。现在最近的兵在飞仙关,还有天全和董卜的土司兵,不知王大人发信请援兵没有?”
老仆道:“老奴问过刘、程二位先生。他们也是百般无奈!那王大人闭门拒客,谁也不见!”老仆口中的刘、程二位先生,是指举人刘道贞、程翔凤。他们都是州学的教谕,也就是一干生员的老师,如今同在州衙里避难。
“这可如何是好!”洪其惠终于怒了。他手握腰间的剑柄骂道:“家国丧乱,百姓涂炭!王国臣身为地方守土之官,岂能在州衙向隅枯坐!其意欲何为哉?”(注一)
此时,洪其惠口中的王大人,正在衙门后宅与雅州守御所千户阮士奇密商。
“阮千户,你的兵能不能守住州衙?”雅州知州王国臣严厉地质问跪在地上的阮士奇。
“大人,您知道我只有两百官兵!加上属下的家丁,总数不过二十余人。再加上跑出来的衙役和那些缙绅大户的家丁护院,也就四五百人。城里乱民可有几万呢!”阮士奇一脸无奈地向王国臣禀报。
“你平日里也收了不少银子,怎么只养了这么点家丁?”王国臣没有像往常那样礼贤下士,立即把参拜的武人扶起来。很明显,他的情绪正在失控的边缘游走。
“大人!属下收的钱可都是往您这儿送了一份!”阮士奇觉得自己很冤枉,连忙申辩道:“他们都不是在营家丁,朝廷一点军饷没有,都是属下自掏腰包养的!大人,养一个家丁要费不少银子,属下来算给您听……”
“够了!”王国臣终于失控了。桌上的茶盏被甩动的袍袖一拂,当一声摔得粉碎。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我找不出法子守住州衙,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阮士奇小心赔笑道:“大人勿忧!属下在后面城墙备了两根绳子,都系着竹篮。若是乱民攻上来,属下保证护着大人您和家眷逃出城……”
“你放屁!”王国臣怒骂一句,“你我都是守土之官。只要你我还在城里,我们就可以对上对下有个交代。一旦你我离城,就等着下狱听劾吧!不过你没有资格下诏狱。你武夫一个,品级太低,享受不了那待遇……本官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阮士奇哭丧道:“守也守不住,跑也跑不得。那大人您说怎么办?”
王国臣的身体往太师椅中一摊:“事到如今,只有拼死守住衙门,我们才有一条生路。本官少年苦读,二十年的寒窗,十二年宦途,才换来了今天的高堂之上。可怜一朝尽毁,奈何!奈何!”
阮士奇咬咬牙:“既然大人如此说,那属下也拼出去了!大不了属下把家财散了,给兵士们补足了军饷,带着他们去拼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保命要紧,留着钱没命也花不成!”
听了这话,王国臣顿时直起身来:“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过,兵士赏钱也用不着你我来出,”说着,他把嘴往外努努:“有钱的都待在外面呢!他们管不住自家下人,就莫怪本官御民无术了!”
阮士奇翘起大拇指赞道:“我道大人如此好心呢,把他们都放上山来,结果在这儿等着!”
两人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
宋振宗和舒国平率领的护商队主力在戌时前准时到达了雅州北门外的大石桥。他们到达时,朱平槿已经率领土司兵轻松占领了雅州北门和小北门。如此轻松,是因为两道北门根本没有防守。不是没人防守,而是那些个乱民见到官军骑兵快速冲来,立即撒丫子跑个精光,连城门也没关上。北门外沿着青衣江的河岸码头有不少店铺,正在发财的乱民见到官军大队,也一哄而散。土司兵占领北门后,立即沿城墙运动,控制了整面北城墙。若不是朱平槿心中有鬼,以等待援军的名义制止了下一步任何行动,估计五座城门今夜都会拿下来。
朱平槿在北城楼上视察了刚刚抵达的护商队,又在二层箭楼上接见了宋振宗和舒国平。在朱平槿离开碧峰峡这几天,护商队终于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棉鞋,每人还领到一顶窄檐的六边攒顶草帽。虽然少了帽顶的红樱,感觉仍是官军的模样。
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士卒得到了充分的营养补充,又经过了强化体能训练,一旦有事,立即收到了成效。他们经过仓促动员和几十里山路的强行军,但依然精神饱满,士气高昂。这次带出来的护商队兵力为二十三个班,两百七十六人。另有四连的四个班按旨意留驻在碧峰峡。
宋振宗铁甲铿锵,嗓门洪亮:“世子!末将请求立即出兵,将这些乱民斩杀殆尽!”
“不可!”朱平槿立即否决了宋振宗的提议,并说出了理由。
否决的理由有三点:一是天色已晚,情况不明;二是城内乱民极多,知州和官军又不知现在何处,要弄清楚了才能进兵;三是全军长途行军,极度疲惫,不宜连夜作战。朱平槿提的第三点得到了宋振宗之外的大多数人同意。土司兵今天早上出发,从飞仙关走到雅州,下午还打了一仗;碧峰峡的部队虽然走的少些,但他们是强行军,支出的体力不会少。
“所以,本世子决定:今晚暂不进城清剿。我们只需占住几个城门。明天一早来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