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庆府城南二十余里的青居渡口。
林言在都尉楼上饱览声色,而有艳无福的陈有福正站在渡口对面烟山一段荒废的石砌城墙上,迎着呼呼而来的秋日江风。他兴奋地眺望周边的山势地形,一面与前来迎接的贺永年攀谈。
贺永年是个高大俊朗的中年人,比护商队第一高度陈有福也矮不了多少。
贺永年的经历与他三位义兄贺曾柄、贺仇寇、贺庭大并不相同。他不是贺老爷在军中收的家丁,而是贺家的家生奴仆。贺永年从他的祖爷爷一辈起便是贺家的奴仆。他生于贺家庄,长于贺家庄,贺家庄就是他的家。
贺老爷战死在百顷坝后,贺家家丁死伤殆尽,剩下的退回了贺家庄。
贺曾柄等人是打仗的好手,但不善种田搞经营,于是贺永年转而协助少爷贺有义做起了酱园生意,聊补生计。贺有义不甘心老死于庄园,总想做一番大事业,于是跑到成都来读书见市面,又是贺永年亦工亦农支撑着少爷的费用和花销。
靠着贺有义的监生身份,靠着贺家在当地的影响和声望,更靠着贺永年的精明和能干,这些年贺家庄是愈发兴旺了。
贺有义年初举家投献王府,贺永年立即打起王府的旗帜,在保宁府的江对岸大收投献。大半年过去,贺家庄已经有了田地三千多亩,山林水塘还要扩大十倍。庄中人口激增到四千人,能战庄丁三百五。这次出来迎接陈有福,贺有义便带了庄丁百余随船而行。
陈有福指着眼前蜿蜒的嘉陵江水道:
“贺大哥你看:江水到我们脚下,便来了个大曲流,几乎围着我们转了一圈,就像道天然的护城河!再看脚下的山头,地势高耸,江岸陡峭,俯瞰两边。山顶地势平缓,又有泥土和池塘,可以种粮,山脚下也有平坝水田,这些都是长期坚守的条件。这里还有内外三圈城墙,墙高一丈多。我刚才上来时看了,连城门都是现成的,只要修修补补便能继续使用!”
“陈营长,我小时跟着爹来过这里。此地名叫青居城,听老人们说,蒙元入侵四川之时,当时宋朝官府择险地修了八座城池,号为‘八柱’,这青居城便是其中之一。阆中上头的苍溪县,其县东有个大获城。沿江下去,合州有个钓鱼城。听说这青居、钓鱼两城本是一对,后来青居有个守将叛了,那蒙古大汗便占据青居攻打钓鱼城。但钓鱼城确实险要,守军一直坚守了三十几年。宋朝皇帝跳海了,钓鱼城也没被元鞑子打下来。后来听说赵家皇帝绝嗣,钓鱼城这才出降……”
“此山地形不错,是个可以长期坚守的地方!”陈有福重重一点头道:
“这么险要的地方,我看不能轻易丢了,得留点兵占下来!以后大获城、钓鱼城,我们都要占下来。
此行前,总参正式命令上说,三营是护商队北上川北护国安民的先遣队。啥叫先遣队?我不明白,就去问世子。世子道,先遣队便是大军的先锋。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占领要点、挫敌锐气!
世子还道,嘉陵江是四川东西的分界线,东边山多,西边田多。西边过了龙泉山,便是富饶的川西平原。因此,嘉陵江防线是四川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土暴子挡在嘉陵江东岸。若是这条防线上任何一个要点丢了,我们必须立即反击,将它夺回来!如果让土暴子轻轻松松过去,川西平原被他们一糟蹋,就算我们最后将他们剿灭,我们自己也会饿死。
将来献贼还会入川,我们也要用这个办法,把他们挡在嘉陵江东边。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定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绝不能让他们轻轻松松到处乱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贺永年这大半年来连少爷都没见过,只有书信往来。世子说了些什么,他更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按照少爷信中要求,无条件配合陈营长和罗监军。
听陈有福说世子要防守整条嘉陵江防线,他难免有些疑惑:“那我们要占的地方可就太多了。北边的广元、昭化、苍溪、阆中、南部;南边的合州、巴县(重庆府倚郭),南北千多里地,十几座城池,那得要多少的兵来守?”
陈有福转头看着贺永年:“我就是经保宁府逃到省城的,这条路走过。一路上走走停停,边走边要饭,差不多走了三个月!“
说着,陈有福笑起来:“我问世子,如果土暴子或者献贼从我们防线上钻过去呢怎么办?他们马匹多,跑得快,不带粮饷,走到哪就抢到哪。”
“对呀!世子怎么说?”贺永年急切地问道。
“世子道,其实很简单。所谓防线,并不是单薄一层。防线前面占据要点,要点派出斥候跟踪敌人,掌握敌人的动向;要点之间有水军步军沿江机动,遇敌则战。如敌只有三五千人,他们可以在一晚上渡江;若有十万人,他们三个晚上也过不完!水军正好在江里等着,来多少杀多少!最重要还在防线之后。我们可以驻扎几支骑兵强军,贼人钻过来,我们便迎头痛击,将他们全部赶到江里喂鱼!”
“世子所说有理!我们以逸待劳,半渡而击,必定大获全胜!”
贺永年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了,他一听便知道这个办法好。
去年十月初张献忠先在达州击败四川总兵浙江诸暨人方国安,邵捷春督师来援,又被打败。邵捷春退守绵州,张献忠跟在他后面,在巴州甩开毫无战心的副将张奏凯,从最北端的广元县渡过了嘉陵江,立即便与奔命追来的方国安部在上真铺、亢香铺等地交战。
川军士卒长途跋涉、骡马倒损,早已是疲军一支。两军甫一接触,方国安部立即兵败如山倒。
后来增援上来的秦军、楚军李国奇、贺勇、张应元等收容川军,又与献贼在梓潼城下交战。献贼先诈败,等官军上来捡东西,随后迅速反击,再次大败官军。结果官军非但没有遏制住献贼进军的步伐,反而连重要的城池梓潼县也丢了。
地处阆中城外的贺家庄,密切注视着这场战事。贺家人认为,除了官军本身的素质太低之外,文官胡乱地瞎指挥也是重要原因。如果当时官军扼守险要的梓潼县,进而牵制献贼,掩护主力进行三天以上的集结修整,不仅主客两军可以合兵一处,而且可让士卒好生休息,恢复体力。可那些文官,除了夸夸其谈之外,对兵学之要一窍不通。让他们来指挥打仗,就是让士兵送死!
“只是……”贺永年沉思片刻,这才说出了他的另一个担心。
“如今中原大乱,流贼四处攻城拔寨。听说流贼中有不少官军,他们都会用大炮和火药。陈营长你听说没有,中原的城池比我们四川的城池还高还厚,结果大都被流贼轻易攻破。我们四川的城池中,号称铁打的泸州一样守不住。若是贼子以火器攻城,我怕……防线上的要点一丢,那便门户大开。到时我们反击上去,敌人据城而守,这伤亡就太大了……”
“世子传了个法子,名叫:守险不守陴(PI)!”
贺永年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懂。
“我开始也不懂。世子就教我,说这陴,便是城墙;这险,便是险要之地!”
“懂了!我们脚下青居城就是险!”
陈有福肯定道:“对!要逼得贼子攻城先破险。若是不得不退守城墙,便要在城墙上想想办法。总之一句话,就算贼子把城墙炸开,他要进城,也得先死一半!”
“明白了。我把庄丁留下来五十人,协助你守住青居。现在贺家庄人多地少,狗日的张继孟就是不准王庄收受投献!”
陈有福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他没有接话,慎重地对贺永年道:“贺大哥,这青居城占下来还有个好处!”
“好处当然不少!这里山青水美,江岸两边良田数千亩。在这里竖起王府的旗帜,收受投献,立即就是个王庄。这里距离顺庆府如此之近,若是城里的狗官敢对王府有贰心,最多两个时辰,我们便可以兵临城下……”
陈有福本想告诉贺永年,土暴子来了,这里可以成为顺庆一府百姓的避难之所。贺永年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长远规划,陈有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有福想了想,又问了嘉陵江水流的情况。
贺永年在江边长大,对这条大江如数家珍:“洪水季节与枯水季节,嘉陵江流速相差极大!枯水时流速缓慢,一息间只有一两尺;洪水时可就吓人了,转瞬间便是一两丈……夏秋涨水时,千石粮船可以至上广元县。只是江流湍急,一定要使人拉纤才行!到了冬季,保宁府架了一座浮桥,船过不去。只能先在码头上倒货上小船,然后才能继续溯江上行!”
“既然江流凶险无常,那我们就先把此处占下来。既可以占住要点,还可充作粮食转运仓库!”陈有福最终下了决心,“我留下一个班,和你的庄丁一起守城。再从周边村镇招些人手来修城。回头罗监军到了新政坝,我们一同上奏世子!”
“你不等罗监军了?林连长还在城里冒充你呢!”
陈有福摇摇头,“时间不等人。粮食入仓,土暴子便要下山!罗监军有土司排护送,你在这儿留两条船就行。至于林连长,他有马,又有楚军向导带路,可以直接走陆路到新政坝。走,我们坐一条船,路上你给我再细细讲讲,这新政坝之险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