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中午之前,谭思贵第四营的三个连、火铳连和炮兵营已经全部赶到了罗渡外围,从三面包围了这个大镇。敌人没有出镇列阵野战,反而迅速从镇子外围撤退,全部龟缩进镇子里,依托土墙防守。或许他们已经发现,在镇外平坦干燥的农田中与优势的官军步骑兵交战,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老谭,下来就看你的!你准备怎么打?”靠前指挥的宋振宗高兴地吼道。情报说镇里的敌人只有一千多。现在三面合围,一面大江,意味着敌人跑不掉了。
一双小眼睛在老谭古树皮般的沧桑老脸上眨了眨:
“团长,这镇子不小!我四营少了二连,若按世子教材上说的‘一点两面’战术原则,三个连分成三个方向进攻,这样主攻方向的兵力就嫌薄弱了。万一敌人全力反击某个连,哪个连也撑不住。团长,末将的想法是:既然外围有骑兵,敌人根本跑不掉,不如把三个连集中在一起,火铳连也加进去,从一个口子打进去。如果敌人弃镇而逃那是最好,骑兵可以在镇外随便砍脑袋;如果敌人坚守镇子,我们就一步步前进把他们赶出来!”
听见老谭的想法,宋振宗先是摇头,然后是点头。
他道:“你没有参加松林山集训,世子讲的战术课没有听。所谓‘一点两面’战术原则,不是指三面平分兵力,而是说先要有一个进攻重点。在确保重点的前提下,再实行一面、两面或者三面包抄,吸引敌人分散兵力,并防止敌人逃跑。具体部署几面,由敌我兵力对比和地形来确定。面前这个镇子,你一个点打进去就行,无需多面包抄,所以你的想法是对的,但对世子战术原则的理解完全错误!最近泸州的军队扩编太快,学习放松了!你是营长,学习要带头!”
“是!团长教训得是!”谭思贵劈头盖脸挨了一通训斥,却一点不恼。他的小眼睛又眨了眨道:“团长,能不能从五营给我一个连做预备队?”
“四营已经加强了一个火铳连,你还嫌少?”
“不是,团长,我担心情报不准。万一镇子里不止一千……那些教匪可都是亡命之徒,和我们拼起命来,末将担心伤亡太大。还有火铳连是世子的宝贝……”
谭思贵对情报工作的担心,宋振宗听得明白。
土暴子突然于年底前离开巴山,向广安、蓬州和合州进攻,完全出乎于世子和总参意料之外。预计派驻顺庆府的各州县护庄队大多数没有到位,而渠县的护庄队虽然到位,却兵力太弱,时间也太晚,导致进驻渠县城一个排全部战死。这件事情世子将责任定在了刘名升这位情通局长的头上,给了他一个撤职察看的处分。
宋振宗赶到合州后,与舒国平和刘名升有过一次交谈。刘名升说,他并非疏忽了对土暴子的情报收集,而是已有的情报显示,土暴子会在明年二月春荒时才出来抢粮,总参也是据此制定的三月反攻计划。至于为什么土暴子会提前出动,猜测倒是很多,但没有一个猜测被充分证实。目前仗已经开打,他也感觉到情报工作确实没跟上战争的需要,所以世子处分他是完全正确的。
在宋振宗这位护商队元老宿将面前,刘名升的话有点像官话套话,说了一大堆,但具体内容一点没有。只有舒国平悄悄给老搭档宋振宗漏了一点消息:这次刘名升犯错,主要是他轻信了分管副局长张光培的情报,更不幸的是,他还在报告中给世子拍了胸脯。
连刘名升自己都承认情报工作有问题,负责战役指挥的宋振宗当然更加小心。此番渠江右岸攻势,他一直远远派出斥候,小心翼翼地整队前进,防止部队遭到敌人大队的突然袭击。宋振宗非常清楚,在与贺曾柄第一团的增援部队汇合之前,他手中兵力尚不足三千,无力单独面对一个大规模的战役。
谭思贵提出第五营增援的请求,不是谭思贵临阵畏缩,而是他担心的是情报有偏差。如果敌人的兵力远不止一千,而且据城而守,那么他四个连八百人进攻一个大镇确实有些吃力。可是,他的请求虽然有道理,宋振宗却不能答应。原因不是在军事,而是在政治。
第五营是天全土司步兵营,里面有高安泰从成都府带去的两个连,也有高登泰上任泸州判官时带去的护卫一个连。高登泰在泸州遇险后,高家又派去两百多人,组建了一个新连和两个独立排。后来世子下令全军整编,贺有义和宋振宗便将这四个连和一个排编成了护商队第五营,只给高登泰、高安泰兄弟留了一个排作护卫。
在宋振宗到达合州的当晚,世子便给他交了底:天全杨家想出兵两个骑兵营,与步兵第五营和骑兵第二营共同组成一个土司团,而世子对此并不认同。因此世子命令他这位带兵官,要想法将第五营在思想教育、战斗作风、军纪遵守、部队编成、武器配备等各方面,都进行护商队化。目的就是把他们从一支说汉话的土司兵,转变成一支真正的护商队劲旅。世子还告诉他,为了实现这种转变,世子已经拿出了警卫营一、二两连与骑兵第二营混编。以后第二营的骑兵也可以与警卫营一样,承担护卫任务。
世子思路之缜密,就连贺有义也觉得佩服,宋振宗当不会怀疑。但是他清楚,要把天全土司兵完全融入护商队并非易事。最令人头痛的问题,便是土司兵的抢掠习惯。
这些天全土司兵,不是高家的族人便是高家的奴仆。他们的军饷收入和战功赏钱,世子与其他部队一视同仁。但据他了解,这些银钱很大程度上被高家收了去,而普通士卒只能靠战场劫掠发财。经过反复整训,如今土司兵已经能做到不抢老百姓了,但敌人身上的财物照拿不误。你要制止土司兵,他们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敌人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拿?
罗渡是一个大镇,据说在广安州也是数得上号的富裕镇子。如果让土司兵进了城,他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在雅州,土司兵抢得盆满钵满,让雅州百姓现在还恨他们。如果他们在罗渡再来一出,无论是被随军的廖大亨看去,还是被广安州的百姓看去,对于组建后第一次参战的第三团和团长宋振宗,都是一场政治上的灾难!
想到这里,宋振宗向谭思贵说了实话:
“第五营军纪不严,不能进城!第五营作战勇猛,本将打算将五营用于广安城下的野战,不打算用在城里。再说本将已将他们派去了狮子山一线,挡住广安城来的援军。现在仓促调来,已经来不及了。你要预备队,可以!这样,本将先将骑兵二营调到镇子的南北两面,把你的两个连替换下来,再给你一个警卫骑兵连做前卫。你重新部署,在突破点上形成绝对优势!记住,要充分发扬火炮和火铳的火力,用铁子来换人命!”
新的进攻部署很快完成。
因为罗渡镇主要的街市都沿渠江江岸铺开,南北长,东西窄,所以老谭将进攻方向选在罗渡的西面,即敌人防御线的腰部。
他的意图是将敌人吸引到城垣一线,然后利用火力大量杀伤敌人,或使敌人防御崩溃,或吸引敌人主力于他的当面上,让世子可以在码头上轻松登陆。具体部署是:
三个连各以三个排加一个火铳排为第一线,三连在左,一连在中,四连在右。火铳连指挥三个步兵排和一个火铳排,在一连后跟进,充当预备队。炮兵一连六门炮在右翼,炮兵二连半个连在左翼。警卫营二连以骑马队形跟进四连之后,伺机冲杀敌阵。谭思贵的指挥位置在一连右翼。
战斗并不是以大炮的轰鸣开始的。
在冬季的寒冷与荒凉中,营部的号手吹响了进攻的号角。营部双轮鼓车上的大鼓敲出隆隆的节奏,士兵们开始在冻硬的田地里原地踏步。当看到殷红的营旗摇动着向前倾斜时,军官们纷纷下达了前进的命令。八百步兵,两百多炮兵,还有一百多骑兵,一起向前运动。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喧哗,就这样沉默着,以整齐的队形,笔直地向三百步外那道不甚分明的低缓城垣一头撞去。
……
百余步外的小土岗上,护国军名义上的统帅廖大亨骑在马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第四营开始进攻。而第三团团长宋振宗,则陪在他身边。
“原来世子练的兵是这样打仗的!老夫今天总算开了眼!”
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廖大亨回过神来,笑着对宋振宗道:“老夫自从出仕,便一直跟这兵事打交道。崇祯元年平定奢安之乱,老夫有幸献策朝堂;去年献贼入川,老夫更是为邵抚鞍前马后!川军、秦军、豫军、楚军和后来入川之黔军,老夫都曾亲眼目睹其战阵厮杀。无论官兵反贼,都是兵随其将,往来冲杀!可今日一见世子的兵,老夫才恍然大悟,原来世子将练兵场搬到了战场上!这哪里是在打仗?这分明就是在校阅嘛!”
宋振宗对廖大亨恭敬地解说:“廖大人,末将等在校阅场练兵,就是按真实战场演练的。以练促战,以战代练,不断提高实战能力,这就是世子对末将等练兵的要求。阅兵时的整齐划一,与战场上对士兵的要求是一致的,所以看着自然像阅兵。”
宋振宗解说完,廖大亨却突然转变了话题。
“宋将军,既然你在这里,那前面谁在指挥?”
“有两个正营级军官和三个副营级军官在前面指挥。步兵是第四营的谭思贵;火铳兵是双流县护庄大队的邓四维;炮兵是何承峻;骑兵是警卫营蒋鲁;第四营副监军是第一连连长杨捷兼任。按照合成军作战协同原则,统一由谭思贵指挥。”
“既然有两个同级,他们会不会相互掣肘?或是推诿争功?”
“不会!”宋振宗对廖大亨摇摇头,“谭思贵是战场总指挥,他对胜败负全责。其他的军官都听他指挥。战场抗命者,他可以执行军法,哪怕是同级军官。”
“老夫明白了!”廖大亨捻须微笑道,“因为步兵是主力,所以其他人都听主力大将指挥。”
“这可不一定。比如在过桥时,所有人部队都必须听纠察指挥。而这纠察很可能就一人,还可能是名小兵。世子管这个指挥原则叫‘任务编组’……”
廖大亨被宋振宗解说弄糊涂了。他捻须的劲越来越大,最后竟拔下一根来。可没等他皱眉,突见几名骑兵的身影飞快掠过城垣,接着几声铳响。前方战线上的鼓声立即停了下来。数息之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低矮的城垣仿佛突然长高了一截。
“谭思贵说的对!镇里白莲教匪绝对不止一千人!”宋振宗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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