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渡镇税关衙门的后衙,护国军的临时大本营。孙洪正在小心地回答蜀世子朱平槿的问题。
“四川填泸州”开始后,贺有义调任泸州军政委员会主委,舒国平接掌总参,右长史郑安民兼任总监。承运朝会之后,郑安民一方面担任了政务司总理,另一方面被免去了诸多的军队兼职,比如一直担任的总监军一职。这样,孙洪顺理成章地从副总监军升任了总监军。
孙洪在为妻杀人后,非但没有受到处分,反而职务越来越高,在蜀王府已经位极人臣。他的一妻一妾养好伤后,关了豆腐铺子,先是进了肥皂局,没多久又调进织造局成都办事处。刘红婷到顺庆府抓丝绸产业,他妻子青娘便跟了去。他的小妾因为有了身孕,便留在蜀王府安心养胎。
所有这一切,都让孙洪这位曾经的落魄书生对朱平槿感恩戴德。他完全抛弃了过去打工挣钱的心思,一心一意充当起朱平槿的爪牙,辅佐朱平槿打天下。
总监军部下辖干部、兵役、宣传与军法四个局。他一人身兼干部和宣传两个局长。尤其是干部局长,那是管着所有营连级军官的关键职位。而营级机构,正是朱平槿确立的基本战役编组单位!
看到贺曾柄的奏报,他违背世子令旨,擅自改变第一团的任务,由到广安城下与第三团汇合,变成了了向广门铺进攻,孙洪便暗自揣了一份心眼,没有贸然发言。
果然,世子开始追查此事了。
朱平槿一问,他立即作答:
“臣曾经详细了解过贺将军之为人。贺曾柄本是保宁孤儿,贺老将军将其收留养大,于他有大恩……”
孙洪的话被朱平槿打断了:“孙先生,本世子从不怀疑贺将军之忠诚!只是如今作战地域广大,本世子已经不可能处处亲临指挥。既要确保战场指挥的顺畅,又不能遥控于千里之外,干什么临阵授图之类的蠢事。岳王爷曾道:兵者,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本世子固知之。故如何约束将帅,使他们都及时跟上本世子之思路,这很重要!”
世子清楚这一层道理,让孙洪放下了心。他就怕世子将此事联系到贺曾柄的忠诚,联系到贺曾柄对世子本人的服从。如果世子对贺曾柄埋下了疑心的种子,即便今天世子为了前线战事的胜利而不惩处贺曾柄,将来也可能掀起一场政治风暴,甚至牵连到贺家军的其他干部!
孙洪想了想才道:
“贺将军,宿将也,亦忠臣也!贺先生曾与臣道,百顷坝之役,王维章自己躲在保宁府,却令侯总兵亲率中军追赶闯贼主力。当时,贺曾柄拉住贺老将军的马头,说前路凶险,他愿代主去死。大军开拔在即,贺老将军闻言不吉,震怒下猛抽他数鞭。后来……闯贼伏起,侯总兵和贺老将军战死,王朝阳和侯天锡拼死才突出重围,又是贺曾柄冒险进入战场,将侯总兵和贺老将军的尸身收敛了。
臣忝为监军。观人,乃臣之责也。何以观人?观心也。又何以观心?观人之行也!凡人之行,必由心生。无心则无行,有心必有行。臣以为,贺将军广门铺之行,乃是其忠心大义所致!”
“先生所言,本世子明白。人之行为,就理性人而言,确是如此。但对非理性人而言,则不一定。
还有个因素可以影响人之行为,那就是习惯!我大明官军上上下下可怕的、习以为常的恶习!
战场劫掠,天经地义!
抗命上官,心安理得!”
朱平槿说这话的时候,正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
“大兵团作战,军纪尤其要严!这件事要调查!为什么事前不奏报?即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即便需要边行动边奏报,奏报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总不能已经行动了若干时辰,这才想起派个快马来送信吧?如果以后所有的团营长都如此,那这仗怎么指挥?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那早晚是要吃败仗的!”
“臣明白了!臣立即着手调查,昨晚贺曾柄开始行动时有无奏报!第一团有李存良为监军,他应该是清楚的,一问便知。”
朱平槿向孙洪点点头:
“这样最好!贺曾柄久历戎行,为人忠义,凡事自有主张,是个独当一面之帅才!但其为人倨傲古板,待下简单粗暴,不善与人沟通,这是他很大的缺点!
如今商庄两队扩编为护国军,军队规模和干部队伍都急剧扩张,本世子没有时间来打磨贺曾柄的性子,只好让李存良与他搭班子,既可时时提醒于他,也可以在必要时将他拉回正轨。李存良此人虽然轻浮,但极为精明,又有武清侯与锦衣卫两块金字招牌,想来贺曾柄也要忌惮三分!”
孙洪恍然大悟,原来世子用李存良为护国军副总监军,并随军观战,并非为李存良所胁迫。
只是孙洪还有一事不明,正在踌躇着是否开口,世子已经坐回了他的位置,主动解开他的疑惑:
“护国军在蜀地大打出手,早晚是遮掩不住的,不如索性大干一场!
当今皇帝,性急而忌,行事操切,但并非没有脑子。看看他当年如何处置魏忠贤、袁崇焕就知道了。对于有实力的人,皇帝习惯于秋后算账。总是先稳住对手,麻痹对手,等到时机成熟,这才会陡然下手。
他成功了两回,便以为他自己很聪明,却不知道这样给了我们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时间!
我们早一天剿灭土暴子,就早一天在大局中赢得主动!先生可曾明白?
李存良在护国军,朝廷便放心一半。至于另一半,则出于李存良之口之笔。所以,拉拢李存良很重要,通过李存良警告朝廷也很必要!
这便是我们的策略:既要合作,又要斗争。在合作中斗争,在斗争中合作!贺曾柄赤胆忠心但又桀骜不驯,正好与这位天子亲兵打交道!”
“世子洞彻世事,臣茅塞顿开!”孙洪伏地叩首。
世子告诉他这些,就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世子的心腹圈子。从此以后,他永远身在其中,再也不能退出。
“臣以为,如今大战在即,不可动摇军心。贺将军之事,臣会慢慢察访,查清真相。”孙洪想了想又奏道:“关于各级单位之报告制度,也该立立规矩了。只是不宜约束太死,以免大将们临阵束手束脚。”
“甚好!此乃总监军部职司,先生尽管放手去做!”
若贺曾柄违抗军纪,擅自行动是大事,那崔成儒连士兵偷着抽烟,暴露潜伏位置便是微不足道的须末小事。
孙洪建议朱平槿,既然是四营主官、监军主动报上来,那应该由他们调查。下级不能在报告中只提问题,而不说自己的解决方案。这也是世子一贯强调的做法。
朱平槿对孙洪的建议很满意,便重新将舒国平等总参一干参谋招来,再次认真研究起未来的战局。
……
秀屏山,既是广安城西的屏障,也是保证广安之敌自由机动的支点。
据刘名升的情报,张光培部现驻扎广安西门,西门外的秀屏山军寨已被摇天动部占据。敌人占据了秀屏山一带高地,护商队便不可能对广安城做近距包围。
现在赵 荣贵兴致勃勃送上门去,摇天动又看见王府兵与官军分兵,西移至广安到岳池的官道上,很可能抓住战机,集中全部兵力,先力求全歼赵 荣贵部。然而大胜赵 荣贵部后,摇天动依然有两种选择。
一是依托秀屏山,向西攻击,与岳池县的黑虎混天星夹击护国军。要么与护国军决一死战,要么接应黑虎混天星向广安撤退;
二是立即向北撤出广安城,向渠县靠拢。同时依托秀屏山,以后尾部队阻挡护国军向北机动。若护国军无视秀屏山之敌,分兵于广安城北截击,则有可能遭到秀屏山之敌的反击。那样一来,秀屏山与广门铺之间的护国军一部同样会遭到两面夹击,陷入被动局面。
怎么办?沉思于战局推演的朱平槿有些头大。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小声感叹。
“如果我们占了秀屏山就好了!如此,护国军就不必顾及秀屏山之敌的威胁,现在即可派兵迂回北进,占住西溪河上游之右岸渡口。既可挡住岳池之敌向渠县逃窜之道路,必要时也可渡过河去,堵住广安北逃之地!”
朱平槿转过头去,见贺桓正伏在地图上与洪其信讨论军情。可贺桓的提议立即遭到了洪其信的反对:
“现在攻占秀屏山,那就会打草惊蛇!敌人会立即龟缩城内,甚至会立即北逃,让赵 荣贵捡个大便宜。而我们要拦住北逃之敌,兵力和时间都不够,只靠一点骑兵怎能拦住近万敌人!再说土暴子也有骑兵!”
两人的难点,就是朱平槿的难点。战役设想再好,也要兵力、时间和空间这三个要素来配合,否则就是赵括一类——纸上谈兵。
能不能既占领秀屏山,又不致打草惊蛇?这时,一点火花从朱平槿的大脑中迸发出来。
对,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让双面间谍张光培占领秀屏山!
……
广门铺东头的团部院子里,尹家麟、朱平杸这两位身份和地位都远高于贺曾柄的人被训得七荤八素。院子里的其他军官猜度,如果不是朱平杸这位世子族弟的容貌太像世子,贺曾柄的战刀都要拔将出来。
“贺将军!”一名年轻的军官走进了院子,打断了贺曾柄的咆哮。原来是李存良进来了。
“贺将军!本监军调查过了。土暴子反击时,十营二连长贪生怕死,假传撤退军令,这才导致十营溃逃,营部被困!好在三连长方鼎铉临危不惧,挽救了危局!”
李存良说着,把身体挤到贺曾柄与朱平杸之间。他拍拍朱平杸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转向余怒未消的贺曾柄:
“十营主力第一连被世子编入了第十一营,新编的第一连编入营中只有几日,能打成这样不错了。尹大人、朱公子所领之营部和第四连,在夜间突然被围,没有后退半步,一直坚持到了主力到来,可以将功抵罪!”
“末将谢监军美意!”尹家麟这位中年大叔红着脸上前一步道,“末将是第十营营长,带兵用兵都是末将职责。如今第十营溃散,损失弟兄不少,末将罪无可恕!末将这就给世子写请罪折子……”
李存良冷冷地打断了尹家麟的话,“尹家麟、朱平杸身为营长和营监军,带兵无方,导致全营战败,当然有责!可现在不是讨论你二人如何担责,而是要你二人重新整顿第十营,以利将来再战!”
“执行军法,监军之责。既然李监军已经做了调查,你们并未逃跑,那你们应立即返回部队,把十营收拢!等到瞧清岳池土暴子的想法,本将还要给你们营派任务。回去告诉你们的兵,越怕死就越先死!”
李存良的出面,终于让贺曾柄渐渐冷静下来。他大吼一声,将尹家麟和朱平杸赶出了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