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即蜀世子朱平槿率骑兵匆匆赶往顺庆府时,突如其来的劫难已经笼罩了保宁城五天。
这次劫难,其实并非没有预兆。
元宵未过,便有零星王营士卒在保宁府衙前闹事鼓噪,要求补发欠饷。只是以张继孟为首的保宁文官士绅,哪里会在意一群丘八的想法。
在他们的头脑中,只有他们这群高高在上的读书精英才有资格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而那些在寒风呼啸的冬日里饥寒交迫的普通士卒,就是一个个生就下贱的粗鲁莽汉,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消耗物品。所以他们的处理方案,就是行文厉声斥责总镇外标游击将军王朝阳,令其领回士卒好生约束。
……
自崇祯朝元年始,大明的官军便兵变不断。
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五日,京师大门蓟镇兵变。蓟门驻军索饷鼓噪,焚抢火药。后来先发欠饷三月,又调赵率教为总兵,兵变始平。
仅仅两天之后,在抗击鞑子的前线重镇宁远城,四川和湖广的兵又因缺饷四月,发生兵变,其余十三个营群起响应。巡抚毕自肃自杀,袁崇焕以诱捕首领和补发欠饷的反 GM两手,才将兵变平息。
十二月陕西固原兵变,原因同样是缺饷。兵变军队不仅抢劫了府库,而且相当一部分人加入了刚刚爆发的农民战争,直接促进了农民军的壮大。两个月以后,走投无路的著名(妇科)医生,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武之望,在固原城自己的总督府内绝望自杀。
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中,兴冲冲赶到京师勤王的山西援军五千人,在没有获得任何给养的情况下,“一军尽散”,不少人回省参加了农民军。铮臣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张鸿功成了兵变的替罪羊,两人都丢了脑袋。
最著名的兵变,莫过于崇祯四年八月的山东吴桥兵变。
孔友德的八百部下奉命援辽,半路在吴桥断粮。县人讨厌辽兵,闭门罢 市。一兵取了山东望族王象春家仆的鸡一只,结果被“穿箭游营”。该兵不堪其辱,杀了王氏家仆。
为了一只鸡,出了人命。王象春之子出面,使事态继续升级。
孔友德在老战友李九成和部下的威胁下,不得不扯起反旗,带兵杀回了胶东。
叛乱像瘟疫一样开始传染,更多的军队于是卷入。登、莱两府失陷,巡抚孙元化被俘,总兵张可大自杀。直到朝廷将辽东铁骑调来镇压,这场持续近两年兵变才宣告结束。
孔友德等万余本与辫子兵有着血海深仇的东江军旧部,在走投无路之下,乘船渡海,携带火炮等先进武器投降辫子兵。
兵变的结果,不仅使辫子兵的武器装备迅速进入了火器时代,而且从此以后,收服了辽人的民心军心。
后来,这群东江军成为了辫子兵统一天下的急先锋,在镇压大明各地的反抗时,其残忍程度甚至超过了辫子八旗!
朱平槿是带兵之人,曾让手下的臣子详细解说过吴桥兵变的原因。他自己总结,大明兵变无非两种诱因:没饭吃没衣穿;受上官士绅欺辱。
钱维翰猜测王朝阳部是闹饷,贺曾柄也猜测王朝阳部是哗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造反。但他们两人都是猜测,并没有证据支撑。不管怎么说,保宁兵变已是事实。贺永年的急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是说乱兵一开始便占领了保宁关厢,并封锁了四门,所以他们迟迟未能发觉。直到有人发现乱兵自由出入道府衙门,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对。
那么这次王朝阳造反,是不是也是这些原因引发的兵变呢?
朱平槿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是。
可他又觉得很困惑。
因为发兵巴州之前,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三人于端礼门前做戏,向蜀王府借饷借粮。而朱平槿在借故离开之前,便安排了郑安民和洪其惠借给了官军饷十万,粮五万。
这次官军的巴州攻势,参与的总兵力有:北路甘良臣、副将刘镇藩、游击杨展、侯天锡的正、奇、游四营共计四千二百人;中路张奏凯部四千人;南路贾登连部六千人;预备队王朝阳部一千五百人,四路共计约一万六千人。
所以朱平槿借出的银子和粮食,足够支撑官军打上半年。就算在加上同样要吃饭的民夫一万五,扛上三个月也没有问题。
可是官军是在去年十二月初三日才正式发起进攻,到现在仅有一个半月。他们怎么可能在一个半月内将五万石粮食全部吃完,或将十万两银子全部花完?
难道真的是王朝阳心中的旧怨?
朱平槿直觉否定了。
理由只有一个:王朝阳虽然心有旧怨,但还不至于为此陪上自己和一千五百名部下的九族性命!
……
正月二十三日晚间,朱平槿赶到了顺庆府外的嘉陵江边。保宁兵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毗邻的顺庆府。提前得到命令的南充县护庄大队征集了大量船只,在顺庆府东门外的嘉陵江左岸码头等待平叛大军的到来。半个时辰后,朱平槿和两营骑兵便渡河完毕。
顺庆府的东门码头灯笼高挂,杜知府身着鲜亮的朝服,与王庄庄头江鼎镇分别率领官员和士绅迎候在东门外。
当朱平槿打马从栈桥跃上码头,赞礼官一声吆喝,两百余名顺庆官绅齐齐叩头四拜,比朱平槿和廖大亨初到顺庆府时还要恭敬许多。
除定远县属重庆府合州地境,广安、蓬州的两州六县,都是顺庆府所辖。朱平槿在岁末之战中取得的巨大胜利,不仅挽救了顺庆百姓的身家性命,也挽救了顺庆官绅的性命和仕途。
王朝阳保宁兵变,若乱兵抢完保宁城又选择南下,顺庆府在嘉陵江西岸的两个县南充和西充首当其冲,难免不受池鱼之祸。如今朱平槿率军平叛来到顺庆,那些官绅自然长出了一口气。
自觉心安理得的朱平槿于是没有故作谦逊,骑在马上妥妥受了他们的大礼。
参拜礼成,朱平槿意气风发地告诉这群官绅:
他和廖抚绝不会坐视保宁府这座川北重镇被叛军占据,所以决定调集大军平叛。他率骑兵先行,廖抚率步炮大军殿后。除此以外,蜀王府南部、仪陇两县和潼川州各县的护庄队都在向保宁府集结,因此顺庆府安然无虞。几天后,护国军大队云集保宁城下,必可一举荡平叛军。
朱平槿自信满满的讲话,让杜知府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泪涕长流。他当场献上一张顺庆士绅的助饷清单,钱数从一千两到三十两不等,人数密密麻麻足有两百余号。他还当场表态,如世子要在顺庆府征发壮丁、筹集粮草,他无有不从,只是……
军情紧急,朱平槿没有时间陪杜知府打哑谜。
“只是什么,请杜大人从速讲来!”
“卑职昨日收到陈参政秋粮征收行文,顺庆一府竟要征收正税、三饷、加派共计税银十九万余。加上去、前年欠税十六万余,合计三十六万整!”
杜知府说着便老泪纵横:“如今顺庆一府,除府城南充一县尚完,其余二州七县,俱是残破不堪。广安……渠县……岳池……西充,世子,这些州县都是您亲自领兵夺了回来,实情如何,您最清楚。那些州县如何还能征出钱粮!”
杜知府哭着便匍匐上前,一副抱住朱平槿马腿哭谏的架势。
“世子仁慈!经书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
杜知府一哭,后面的士绅都是他的利益共同者,当然哭音更大,把好端端的欢迎仪式变成了哭丧仪式。
这分明是哭着喊着要王府提前税收包揽。
顺庆府因为投靠太晚,崇祯十四年的秋收已经过了,所以谈好的包揽时间从崇祯十五年夏粮征收开始,即崇祯十五年八月。然而,土暴子突然南下广安、蓬州和合州,打乱了朱平槿和杜知府在内所有人的计划。如今杜知府面临秋粮征收大限,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来抱朱平槿的大腿,希望能拉他一把。
“杜知府希望本世子何为?”
“请世子传旨藩司,蠲免顺庆一府税银!”
“藩司那可是皇上的官,不是本世子的王府官。藩王不预外官之事,乃是朝廷法度。”
朱平槿说着便冷笑起来:“再说你们都不想交税银,让前方将士们吃什么?将士们没吃的,便会拿着刀枪上门索取。保宁府前车之鉴,尔等尚不为鉴否?”
“臣不敢……只是今年实在是……”
杜知府急得两眼汪汪,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朱平槿没有理睬杜知府,却将冷脸转向了江鼎镇:“江先生,你来说说这顺庆府秋粮之事!”
既然江鼎镇也跪在这里,朱平槿便要借此试试这个他从来就没信任过的人:你的立场到底是甲方还是乙方?
“这秋粮数额太大,顺庆府今年实在凑不出来。若要硬性摊派,臣担心官逼 民反!以臣之意,不如……”
江鼎镇的意思,首先向省里争取减免。如实在无法减免,那么顺庆府可以用近两百顷的官田永佃权为抵押,请蜀王府垫支大部。
江鼎镇的建议有一些可行性,但朱平槿不能答应,因为两百顷地的田皮太少了,而且目前顺庆府到处是荒地,拿着刀枪圈占即可。利用四川垦荒局推出的统一政策将荒地全部纳入囊中,成本更要低得多。
“广安、蓬州等地,官死民逃,荒地处处。如那个广安千户所,朝廷经制之兵,竟然为妖人所惑……”
朱平槿一言既出,杜知府的反应极快:“既然广安、蓬州等地是世子领兵夺回,无主荒地荒山等自然归王府所有!那广安千户所谋反,理当将军田尽数没入王府!”
只是单纯的当地主已经无法吸引朱平槿的胃口了。军情紧急,让他无法在此过久停留。
朱平槿沉吟片刻道:“江先生,既然杜知府有意提前由王府税收包揽,那本世子便应承了。不过……”
当所有的士绅都把耳朵竖起来之后,朱平槿才慢慢宣布:“本世子已与廖抚与王知府商议,欲集蜀人之众力而建一局,建一局则振兴四川百业。此局,名曰四川发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