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二月四日清晨。
一个明媚清爽的清晨。
一大早,欢乐的冲击波就从保宁府阆中城寿王府前的某一个小点炸开,很快波及到了全城。
胜利等得太久,却来得太快。
当寿王府端礼门上臂缠黄带的警卫连在鼓乐声中齐声高唱《天佑大明》之时,全城的百姓蜂拥而出,自发地聚集在端礼门前,向那高高飘扬的蜀世子旗和护国军军旗欢呼。
蜀世子朱平槿及时出现在端礼门城楼,向热情的百姓挥手致意。他还通过随侍太监给百姓们带话:为了庆祝在川北对土暴子的清剿战争取得伟大胜利,蜀王府的宣传队将在端礼门前的坝子上搭建戏台,从明晚起,给百姓们连唱三天大戏,戏名就叫“黄毛女”。
百姓们的高兴是发至内心的,因为威胁保宁府多年的川北土暴子,在护国军和官军的共同打击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败。
护国军的秀才们在城楼下贴出了蜀世子的旨意。世子告诉百姓们,这次在巴州作战的官军和护国军都发挥了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个个打得英勇积极。
巴州城的参将王祥沉着冷静,逮住机会用大炮轰死了闯食王;
游击将军杨展横扫南江,救出了坚守通江近一载的知县李存性、副将涂龙以及一县的百姓;
渔溪场的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和楚军副将张奏凯用大火烧死了夺食王王友进,烧伤了整齐王张显,大败行十万呼九思和震天王白蛟龙;
护国军的营长冯如豹在天堡寨打死了马超,然后又奔袭铜城寨,与楚军参将贾登联携手大败顺虎混天星梁时政;
护国军营长王省吾以粮诱敌,川北副将刘镇藩背后袭击,两面夹击全歼了陈琳。陈琳跳河逃命,淹死在滔天的泥水里。只有争天王袁韬和摇天动白无常侥幸躲脱了打击,仓惶向巴山以北的深山老林逃去。如今护国军和官军已经汇成了一股,正在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和川北副将刘镇藩的统一指挥下奋勇追击残敌。
除此之外,护国军的一支近万人的援军,在团长谭思贵的指挥下,已经从广安赶到仪陇附近。
另一支强大的援军,在团长鲁印昌和监军罗景云的指挥下,已经深入大巴山,占领了通江与巴河的重要交汇口江口镇;
还有一支军队,在通江副将丁显爵和护国军团长冯如虎、监军蔡绍諴的指挥下,占领了太平县明通巡检司所属之城口镇(今城口县);
至于留在广安州的护国军,也在团长贺曾柄的率领下,对岳池以北的金城山地区进行“拉网式”搜索,黑虎顺天星王高、王光兴已经插翅难逃,注定是覆灭的下场。
除了这一连串胜利的消息,世子还宣布,这次巴山之战杀死土暴子数万,俘虏同样过万,至于具体人数还在统计中。部分贼酋将会被押送至保宁府献俘,游街示众,然后进行审判。为首者和罪大恶极者将被处死,胁从者和罪轻者将被强制劳役,至于被土暴子裹挟的百姓则登记后放归其家。
……
世子的旨意不仅没有实施大明律的株连之法,而且还宣布被裹挟者放归其家,这在阆中城的百姓和士绅两个阶层中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百姓们大多是支持的。
土暴子一贯的手法,便是裹挟百姓。当百姓的脸上被烙上土暴子的印记后,他们的脑袋往往成为官军记功的凭证,他们的家属往往成为衙役敲诈勒索的对象。被裹挟的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为了家里人的平安,只好跟着土暴子一条路走到黑。
如今蜀王府明确宣布废除株连之法,让许多裹挟百姓的家属感激伶仃。自从旨意贴出后,就有零星的百姓远远对着城门边的旨意磕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悄悄溜走。
士绅们则与百姓们不一样,这个旨意引起了了部分人的强烈反对。他们掌握着话语权,一旦发生争论,动静会非常大。尤其是学子云集的锦屏书院,成了双方争论的中心。
反方最坚实的论点有两个。一是大明律为太祖高皇帝御制,后世子孙岂敢擅改?二是大明律为国家成法,一隅一地一藩王焉能擅易?
反方一发难,正方也不示弱,迅速纠集同志军,组成了三个专业战斗组。
第一个组是文史组。
他们的战斗方式最文雅——翻书。在书院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查找材料,用历史事实针锋相对反驳反方的论点。
文史组论证道,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并没有对鞑虏裹挟的百姓大开杀戒,反而下令归耕屯垦,让百姓的生活安定下来;兴修水利,种植桑麻,让百姓的生活富足起来。他们考证出,太祖颁旨议定律令的时间,乃是在吴元年(1367年)。至洪武七年,大明律修成,颁行天下。但大明律在洪武二十二年再次修改,并于三十年五月重新颁布,此后再未修订。
对照文本可以发现,洪武三十年的大明律与洪武七年的大明律差别很大。
为什么?原因一个是乱世,一个是治世!
所以史料表明,大明律针对不同的历史时期的不同情况,做了有针对的改革,即便是太祖高皇帝自己也是这样!
第二个组是儒学组。
他们的战斗方式最干脆——在书院的大门及各个醒目之处张贴大字报。
大字报一上来就给反方集体扣上了“不仁不义”的大帽子。大字报黑体大字道:子曰,仁者爱人,爱人者为仁;子又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宗圣(曾子)在论述先师的思想时,做了这样的总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如今世子践行仁义与忠恕之道,竟然被一些不仁不义的别有用心的小人指责,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第三个组是佛学组。
他们的战斗方式最有特色——念经。
佛学组请来阆中城最有名的观音院的十几个大小尼姑,在书院外摆了法场,对着书院大门念了三天“大悲咒”。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些释教中人吃了打药,胆敢挑战儒教的正统地位。
佛学组道,菩萨的大慈大悲,便是“无缘大悲,同体大慈”,“如一众生未得度,我佛终宵有泪痕”。土暴子中的许多人,并不是天生的“魔种”。他们或是生计无着的穷人,或是被裹挟的百姓,是“误入魔道”的。世子废除株连,实行“罪责自负”,把这些被裹挟的百姓与那些十恶不赦的匪首区分开,直接证明了世子天生的佛缘。
本来正方还要成立第四个组,即法家组,准备从法家的势、法、术的角度直接论证世子颁旨的法源,间接论证旨意的合法性,但是他们的研究动静太大,研究方向过于敏感,引来了山长孔尚学的干预。
孔尚学以锦屏书院山长、四川护国安民儒学研究会会长和南孔第六十四代孙的显赫学术身份,召集锦屏书院的教谕、学子以及护国安民儒学会的主要骨干,囊括了阆中城里几乎所有的士家大族在锦屏山开了一个研讨会。
在研讨会上,孔尚学做了总结性发言。这位南宗嫡脉没有引用生僻的儒学经典,也没有阐述高深的儒学理论,只是简单地用了一句四川民间的俚语来表明他对这场争论的观点:
现在不仅蜀地是乱世,而且整个大明朝都是乱世!在这个乱世里,不要争论!不要内耗!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
身为蜀世子的朱平槿不会过于关心这些蜀地思想界的争论。即便他关心,也会让总监军部和他的师傅舒文翼去处理。
朱平槿把这几日的精力放在即将召开的宗亲重臣会议上。这次会议的主要议程,有百万流民入川安置和相应的土地改革问题;有本年度的税收、春播以及相应的财政、金融、工业和粮食安全等问题。尤其是全川官军的整编和川北战区的巩固,成为这次会议的重头戏之一。
这些重大的事务,不是一两个人能干完的,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因此会议估计要持续若干日。
朱平槿还有一个重大的战略决策,想在这次会上通过廖大亨之口做一个小范围的通报,即护国军的入楚和入秦。这个通报,放大来看,等同于朱平槿向被通报的人宣布他逐鹿中原的决心。因此他踌躇了许久未作决定,直到川北大胜的消息传来。
然而,这次会议要开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完成朱平槿蓄谋已久的四川全省的军令、政令统一。
二台三司衙门和王府两条线指挥;府州县和王庄两块地方行政机构;官军和护国军两种编制的军队。这种处处掣肘的现状,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彻底解决。崇祯和朝廷的反击肯定会到来,也许就在明天。
但比起李自成张献忠的现实威胁来,朝廷的反击不过是隔山打牛。
魏辰在飞鸽传书中提到,朱至瀚传回消息说张献忠已经与革左五营一起重出江湖。张献忠出山后的第一招,便是拿下了安庆府西北不过百余里的潜山县。
历史正在重演,留给朱平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冒险。
……
罗雨虹就是在这个热闹、兴奋得有些乱哄哄的气氛中进入保宁府的。她坐着安文思和王工正专门为她设计制造的四轮大马车中,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嘉陵江对岸这座她前世来过多次的古老城市。
罗办新任主任刘红婷对上级的好奇心一点没有在意,只是单手托着下巴在出神。而谭芳和小红正在抓紧时间做女红。一个是给宋大个织毛衣,一个是给弟弟谭进做手套。
马车前方三百步,有徐汉卿的三百娃子步兵,他们身着崭新的新式护国军制服,走起路来格外精神;马车后方数里处,有高君锡和姜奇峰的高、杨两家的三百骑兵。他们的制服五花八门,但从火器局领到许多甲片后,他们也穿上了整齐的灰黑色铁甲战衣。这些土兵不能渡过嘉陵江入驻阆中城,而会在南津关外驻扎,等待世子的整军旨意。至于马车之后,既有长长的辎重车队,还有这次随她前往保宁府的二台三司和蜀王府的高官们,包括刘之勃、陈其赤、洪其惠等人。但是,还多出三个不请自来而又不好拒绝的人:石泉老王朱宣堄、世子傅舒文翼和时年七十五岁的成都文翁石室的山长何善。
明媚的春光中,阆中——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罗雨虹的眼睛里一点点褪去陈腐的旧皮,换上时代的新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