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至此而陵,水至此而夷,造就了千年古城夷陵(今宜昌市)。从夷陵城溯江而上,不远处便是南津关(注一)。
南津关是长江三峡的出口,与三峡的入口夔门一东一西,遥相呼应。
只见那关城耸立在突出于江心中的一块狭长的巨岩上,青嶂灰岩之下,汹涌激流以万钧之力呼啸着破门而出,进入一马平川的荆楚大地。陡然间的赫然开朗,让江水卸去了所有的力量。转瞬间,江面宽度由百丈一跃而为千丈。而那江水,就像一个鲁莽暴烈的壮汉,在万千观众前来了个华丽的转身,变身为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
正因为南津关独特的地理位置,所以溯江上行的航船大都以此为航程的终点。许多不堪三峡凶险的船主在此卸货,经更安全的陆路将货物转运回蜀地。货去船空,自家的船舶只好就地发卖甚至拆毁。久而久之,南津关下长江与北岸黄柏河之间的汇流处就形成了一个大码头。
这个大码头沿着黄柏河蜿蜒曲折向北延伸数里,两岸既有停船的泊位,也有大小不一的木材铺、拆船铺或修船铺。当然,规模大些的商家是多样业务并举,拆船、修船、船只和木材买卖都有,还兼营着旅店、食铺、妓院和镖局押运等各类营生。
然而,最近这些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商家不得不关门歇业。因为从正月间,大规模的流民潮从东汹涌而来,占据了南津关码头的所有空隙。
这些举家甚至举族西迁的流民,许多人身无分文,吃喝拉撒怎么办?温良的乞讨为生,凶恶的便去偷摸扒抢。平日里,这些商铺根本不怕流民,因为他们背后有官府士绅或巨富豪族撑腰。可如今,这些商铺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因为流民的数量不是数十几百,而是十数万!
人上一万,无边无沿。
人头,一眼望去,还是人头,望不到边的人头。人潮还在涌来,每日里多则上万,少则数千。谁也不知道,这人潮什么时候能够消退。
南津关码头,已经成为了人头的海洋。
自听说蜀地按人头分地之后,那些衣食无着、无土无地的流民就开始向西迁徙。蜀地像一个幻想中的天堂,勾起了流民无尽的向往。他们把现实世界中的苦难,化为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为了求得生存的机会,流民们把人性中丑恶和善良的正反两面**裸地展露出来。有的人家沿途收容落单的女人和儿童,把自家所剩无几的粮食分给多余的嘴巴;有些家族却仗着人多势众,为了争夺一个渡船的位置,把其他流民推进河里淹死。更多的流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忍受着寒冷饥饿,木然地将命运交给了上苍;他们乞求着满天神佛,祈祷一艘巨船能把他们带离这无边的苦海。
“……张大人,不能这样干等下去!粮船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存粮却一天比一天少。再等数日,州仓无粮可赈。那时流民闹起来,顿时就是天大的灾祸!”
心急火燎放狠话的人是陈有福。他口中的张大人,正是就座在南津关守备衙门正堂的夷陵知州张达中。
崇祯十五年二月九日晚,经过近二十天的船上旅程,陈有福率林言、李四贤及荆楚特遣干部团两千余人赶到了夷陵。未及登岸,他便见到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景象。
人潮如海,人饥若狂。陈有福也是流民出身,他知道流民们饿急了会做出些什么。于是,他立即令林言、李四贤等人继续按原计划东去武昌相亲,自己则率干部团的后勤部长文养正于第二日一早拜访南津关。也巧,南津关里除了一名守备和百余士卒外,还有刚刚赶来坐镇的夷陵知州张达中。
张达中恩贡出身,是崇祯朝十五年来夷陵州的第十五任知州,他的前任,分别是陆枝、刘炳文、杨春霞、杨传松、林信、万建崑、方淡然、向宗舜、堄景豫、吴孙仍、吴从哲、杨元瀛、俞彦、荆国光。这些前任的出身,有进士、有举人,有拔贡;籍贯有山西、有贵州、有江南、有河南;任期有长至三年,有短至数月,总之就像崇祯朝的其他地方官一样,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张达中是江西分宜人,自号悟境,崇祯十三年上任,当了知州整整两年。在知州衙门中,他被下属悄悄戏称为“四师弟”,因为他的自号与唐僧三徒弟都是“悟”字辈的。他也从某人处得知了自己的外号,但从不野史的张达中对此长考半日,却始终不知其出处。
前年,张达中甫一上任,正好赶上了御赐“盐梅上将”、礼部兼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杨嗣昌杨督师进驻夷陵州,指挥各省军队会剿献贼。文凭不高的张达中在杨嗣昌麾下前后奔忙,很得杨嗣昌的赞赏。眼看就要高升,谁知献贼谷城再反,杨督师挥军入川。夷陵城外把酒话别,再见时已是僵尸一具!
张达中具折向朝廷报丧,没敢说杨嗣昌是羞愤自杀,只是说他忧愤成疾,汤药无效。在他的笔下,杨嗣昌的形象从一位被贼人耍得团团转的败军之将,变身为忧国忧民却无计可出的屈原。对杨嗣昌很有私人感情的皇帝对张达中的知情懂事非常满意,他的名字就此进入了最上层的视野。
张达中最近收到京师的可靠消息,说他三年一考的评语是“卓异”,也就是最优等。有了这个考评,近期转迁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任职何处、担任何官,那比升官本身更重要。如果被周延儒发配到外省或者外府,比如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又比如湖广境内的郧阳府、襄阳府或者黄州府等地,那还不如不升官。所以最近,张达中不仅让家人在京师加大运作力度,而且还特别小心,不要在这个转升的节骨眼上弄出一点乱事来。
可这世上的事偏就这般凑巧,你越怕什么他就来什么。从安庆、徽州和池州三府刮起的大规模流民潮,迅速漫过江西的南昌府、饶州府(注二)、九江府、南康府(注三),湖广的黄州府、武昌府、汉阳府、承天府、岳州府、荆州府等若干州府,其潮头已经到达夷陵州。
这时,任何的稍有闪失,都会被大浪无情吞没。
……
蜀地军将硬邦邦的言语顶撞,并没有让精于官场宦途的张达中方寸大乱。
他好整以暇地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把掌中热茶润入喉中,这才慢吞吞地用亲热的口吻道:
“陈将军一言切中要害,倒让本官显得踌躇了。实不相瞒,陈将军大名,下官是早有耳闻!长平山大战,陈将军威震全川。下官听说,廖抚是三番五次保举陈将军,只是蜀王府不准。既如此,想必世子殿下对陈将军定有更大期许!如今世子派陈将军到夷陵接收流民,足见世子殿下对百姓之仁厚,亦见对将军之信重!
当下我荆楚流民,十之**乃是南直驱之而来;而南直流民,又十有**窜至我夷陵地界!夷陵,一府下散州尔!州仓虽有千石积贮,可于十数万流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本官早已命下吏问过流民,为何滞留于本州不去?他们都说要到蜀地分田去。只是前路迢迢,路途远近,山川河流,他们一应不知。兼之身无余粮,故此不敢贸然前行。
下吏曾切谏本官,何不以兵驱之?本官叱之曰:官者,仁心也!本官代天牧民,如皖抚郑二阳之无耻之极,本官不屑为之!陈将军此来,便是解了本官之燃眉之急。本官必定清仓以馈入蜀百姓,令其早日启程!”
张达中堂堂正正的一番官话,陈有福是最后才明白过来:
这些狗官的话要反着听!
张达中不是不想把流民赶走,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怕强行驱赶引发骚乱。如今陈有福一来,正中他的下怀!为此,他宁可赔上仓中库粮!
但如果出了事,他是一点责任都不担的。承担子的,只能是蜀王府和世子!
……
陈有福明白了,他身旁的老文也明白了。
文养正搭乘的轻舟快船从雅州出发,本来就比陈有福晚了好几天,兼之路途更远,所以即便昼夜兼程,直至前日他才在西陵峡中的一处浅滩与大队会合。
老文是陈有福当面向世子要的人。陈有福要老文,是因为老文虽然练兵打仗没啥出彩的地方,也不喜欢说话,但为人忠厚,人缘特好,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极善于与那些出身贫苦的士兵打交道。老文还有一个长项:因为他出身贫苦,所以凡事精打细算,属于一文钱掰成两半用的那类人,是个搞后勤的料。
对于陈有福要人的请求,朱平槿一开始没同意。他有两个顾虑,一是老文坐镇雅州,已是一方大员。如老文调出,他必须另行在雅州配备合适的干部。这样就打乱了他近期的一些安排;二是老文原是一连一班的组长,放到陈有福这个老上级身边,会不会使陈有福在荆楚形成自己的一帮势力?
但陈有福最后说服了他,理由只有一点:荆楚孤悬川外,后勤必须建立一套独立的体系。
一观便知苦出身的老文难得地主动说话了:
“张大人,从这里到夔州,要翻几座大山,要走七百多里山路。我昨夜混入百姓中查看,其中老人、女人和孩子可不少。他们一天能走三四十里就顶天了。这样一来,一个月的行程,一人至少要备齐三十斤粮食。否则山道上断粮,定然饿死不少。不知张大人方才所说清仓赈粮,到底能拿出多少粮食?”
被老文直接戳中了底线,张达中顿时十分不爽。可他老于世故,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只是很配合地将幕中钱粮师爷唤来,让钱粮师爷报出数字。
那师爷年过半百,又有些近视,所以报数时额头已经快触上了账簿。
“东翁,各位将军,州中官仓存粮原有一千七百九十三石零三斤。这几日赈粥,已经去了五百六十一石,尚余一千二百三十二石!”
“一千二百石,一人三十斤,仅够四千人之需。张大人,不知今年的秋粮是否收上。末将想,如能先行支用州中秋粮,那……”
文养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张达中和他的钱粮师爷已经笑了起来。
张达中笑道:“文将军有所不知,湖广的秋粮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来收的。只有折色,并无本色。那税银要上缴荆州府,然后再转布政司衙门倾销后交南京户部衙门……”
文养正被上座的大人嘲笑,但他没有恼。他的一生中,被人嘲笑、白眼、辱骂甚至殴打的次数多去了,也不差这一次。
文养正平静地将自己的想法道来:“张大人,粮食能换银子,银子也能换粮食。不瞒张大人,我和陈将军都是流民出身,知道饿饭的滋味!没有世子大恩大德,我们要么饿死荒野,要么已经成了反贼!如今这许多流民聚在关下,缺衣断粮。一点事故,随时可能造反!蜀藩可以将流民领走,但没有粮食,流民想走也走不了!”
注一:此南津关并非阆中城对岸的南津关。
注二:饶州府,下辖鄱阳县(依廓)、余干县、乐平县、浮梁县、万年县。
注三:南康府,下辖星子县(依廓)、都昌县、建昌县、安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