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中的夜,格外的黑;大山中的风,格外的凉。
躺在马棚下的邹政纲久久不能入睡。
山中冷风中夹带的马粪味和汗臭味可以忍受,时间久了这些异味也就淡化了,但人群中此起彼伏的鼾声却难以忍受。就在他不远处,躺着一个打鼾的男人。那沉重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在他的耳边扯着风箱,如同闷雷一般在冰凉坚硬的地面滚来滚去,似乎要持续一夜。
饿急了便昼夜呻吟,吃饱了便形同死猪,是邹政纲对这些流民鄙夷的评价。作为流民五队的保安队长,他可以单独寻个宽松的地方睡觉,而不用挤进肮脏的人堆,这是他的特权。可是人多院窄,而且土司也不可能给一群叫花子安排上房,所以他也不得不委身于马棚下。
“难道自己的选择大错特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毒液一样侵蚀着邹政纲曾经坚定的意志。想到离京时那些在风雪中号泣的流民,想到东华门外群僚永别似的眼神(注一),想到二王公(王德化)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想到留在家中的老娘、老婆和一对儿女,邹政纲心里就像猫挠一样七上八下。
难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陷进了一个专门为自己所设的局?
不会,邹政纲再次否认了自己的无端猜想。东厂办事,皇帝的圣旨只是做事的由头,厂公的意思才是做事的根本。自己自入道之后,从未忤逆过厂公之意。前首辅薛国观之死,自己还出了大力。
京察之时,东林大将吴昌时为接任吏部主事,给了薛国观大笔银子。薛国观来者不拒,统统笑纳。吴昌时心中窃喜,以为自己的事情那是板上钉钉。
谁知结果揭晓,吴昌时只是由行人司转任礼部主事。薛国观收了银子不办事,办不成也不退银子,这就违了官场中的江湖道义。
对薛国观恨之入骨的吴昌时与东厂理刑吴道正相善,便找到吴道正帮忙。吴道正向厂公打小报告,正好薛国观也得罪过厂公,王德化便借机推波助澜。最后薛国观论死于诏狱,东厂可谓功不可没。
邹政纲作为王德化派出办事的挡头,明里为吴道正和吴昌时跑腿,暗地向王德化汇报。堂堂首辅薛国观在牢房的梁上吊了两天才收尸装殓,邹政纲却因首功升了大档头,距离东厂的高级职务:司房、领班,甚至是掌班,又近了一步。
既然自己受厂公赏识,那厂公派自己出这趟苦差,难道是要拿住锦衣卫的把柄?邹政纲又摇摇头。
东厂与锦衣卫一个主子,彼此间可以争宠,但不可能以命相搏。再说,骆养性三代为锦衣卫总宪(锦衣卫指挥使),在锦衣卫的势力根深蒂固,更深得皇帝宠幸,王德化平日仰仗骆养性的地方不少,猝然翻脸那是不可能的。
看来,阴查蜀藩世子朱平槿之不法事的绝密使命是真实的,邹政纲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所有的这些分析推测,都没有打消他的疑虑:
为什么出发前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按照厂公的说法,派到蜀地的东厂番子一共有两队。
一队经陕西从朝天关入川,具体的人员组成由厂公亲自安排,邹政纲并不清楚。
另一队就是邹政纲所率这队。这队共有三人,计划经运河南下南直隶,然后过湖广,经夔门入川。
然而他这队出发后,一切都不顺利。船过山东,有一人突然生病,卧床不起。先是高烧,继而呕吐不止,而且吐的是黄汤,像是染了瘟疫。邹政纲无法,只好自己动手处理了。
到了安庆,邹政纲和手下成功混入了西去的流民大队。可走到蕲黄间,那人却莫名其妙死在流民堆里。邹政纲找了一天,终于寻得手下尸体。一查验,发现他被割喉而亡,身上的钱物不翼而飞,连重要的东厂腰牌也失踪了。邹政纲判断是歹人趁夜劫财,并无其他企图,所以大胆地继续前行。为了自保,他有意在流民中展露一番拳脚,打消某些人的歹心。流民们无依无靠,见有人会武艺,便自动聚集在他的身边。渐渐的,他便成了一队流民的首领。此次蜀府军给他委了个队长,想必也是看中了这点。
蜀府军,自称为护国军。可是蜀藩的军队怎会护国护到了湖广,而蜀藩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接纳这么多的流民!
邹政纲心里冷笑道:招募流民垦荒,分明就是借口,而招募流民为兵,这才是蜀藩的真实目的。
这叫什么?
这叫“反迹已现”!
管他呢,等到自己到了蜀地,见到了蜀地真实模样,便会依约与另一组接头,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奏报上去!那时,便可从蜀地脱身,回到京师……
山风越来越大,篝火时明时暗。低矮破烂的泥砖院墙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而来。
邹政纲知道,那是墙外的土司兵巡逻过来。他收回驰骋的心神,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现实。流民入川,不走夔门,却经土司,肯定是土司与蜀王府已经勾结起来了!如果厂公将蜀王府与土司勾结阴谋叛乱的消息奏给皇帝,以皇帝的性子,定然会掀起滔天巨案。而自己作为首发者,又是大功一件!
若是能拿到蜀王府与土司勾结谋反的铁证,或许等不到与另一组接头,自己便可以提前返京了!
想到这里,邹政纲顿时怦然心动。他警觉地悄悄抬头环顾四周,还是那样的风声,还是那样的呼噜声,一点都没有异样。只有院外那队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擒住一名土司头领,或许便能拷问出内情。携之入京,其亲口供认,那便是铁证!
行动的思路在邹政纲脑中越来越清晰,先拿住人证,然后夺快马南下。到了清江边上,再夺一船顺江而下。到了宜都,亮出自己的东厂腰牌,谁还敢阻拦?
不!邹政纲在心中对计划做了微调。
关键在于擒住要紧的人。至于拷问,船上有的是时间。若是土司发觉,他们必会将保安队长的失踪与自己头领的失踪联系在一起,那时背黑锅的便是蜀王府。而自己,便可以押着人犯,提前悠哉游哉返回京师。
那么谁才是目标呢?
在脑中,邹政纲逐一过滤了几个人影。傍晚前为流民张罗住宿的旗长田思?据说他与容美土司的宣慰使田玄沾着几代人的亲,如果将他拿下……
不,邹政纲轻轻摇头。那田思就是个傻里傻气的莽夫,怎能洞悉如此绝密之内情?
旗长唐黑?邹政纲再次否决了,那人样貌看着也知是个精悍的练家子。不好擒拿也罢,何况他只是个总旗,如何知道内情?
那是谁呢?邹政纲苦苦思索起来。野三关就只有这么大,能知道内情的人……非富即贵!
邹政纲突然明白了,野三关里知道蜀土勾结内情的人,必定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总旗主唐定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唐黑曾告诉过他,唐定邦今晚就会从鹤峰的土司官寨回到野三关。想到这里,邹政纲的心里终于豁然开朗。
他下了决心。多年的番子经验,让他的思维迅速转向了行动的细节,比如唐定邦的寓所、马匹的所在、行动的时间、路遇土司兵阻拦的应对等等。须知一句老话:富贵险中求、成功细中取!
卯时到辰时,是人睡得最香最沉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行动,往往能出其不意,达成最好效果。行动结束,正好天亮。既有利于有利于事后判明形势,也有利于辨明道路,远程奔逃。
邹政纲确定的行动时间便是拂晓之前。为了行动的顺利,他必须立即休息恢复体力。多日的疲惫,让他慢慢睡去。他好整以暇地在谷草中舒展了一下身体,尚存的意识告诉他,因为他是单线活动,行动也是临时起意,所以行动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必定是安全的。
然而邹政纲错了。
虽然邹政纲成功逃脱了公检法的追踪,但一大群来自河南基层的、具有丰富斗争经验的人民群众盯上了他。
……
天色蒙蒙发亮,生物钟准时让邹政纲清醒过来。这一夜,撩人的谷草似乎特别温暖、特别柔软,好像有一个女人已经用滚烫的身体将它们融化。温柔之中,一种不好的预感摄入了邹政纲的心脾。果然,当他睁开眼睛,一个憨厚的女人正流着口水对着他傻笑,而两只黝黑的光膀子则牢牢缠住他的脖颈。
“捉奸啊!”院子周围无数人声不失时机地响起来。只是这些人声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带着许多的幸灾乐祸。
中计了!这是邹政纲的第一反应。他放弃了摸刀的打算,因为那些害他的人既然能将光着身子的女人派到他身边,一定早将他的兵器偷走了。
“晤……”那女人撅着嘴扭动着柔软的身体,表达对邹政纲粗暴行为的不满。邹政纲没有与这女人计较,他只是镇定地掰开傻妞缠人的手臂,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土司兵并没有出现,聚拢过来的都是流民,还有更多的流民从隔壁的马店翻墙过来,看来是打算活捉他。邹政纲微微冷笑,鄙人手脚并未捆住,就凭你等的三脚猫功夫,还想捉拿本官?
可惜他冷笑未完,铁箭就带着尖啸来到了他近前。说时迟那时快,邹政纲一扭身子,向后侧仰。可惜,他不简单,他的对手也不简单。三支铁箭同时掠到,他躲过其中两支,而最后一支射穿了他的大腿。
兴高采烈的基层群众一拥而上,几十个身体的重量叠压在他的身上,让这位武林高手几乎当场窒息而亡。他们像捆猪儿一样,将邹政纲的四蹄倒捆在一起,用长木杠穿过抬了起来,浑然不顾他滴血的伤口。
马店的大门口,群情激奋,人群正在声讨邹政纲这种倚势欺人玩弄良家妇女的恶劣行径。土司兵怕情况失控,已经将流民们团团包围起来。身材高大的一队长宋浩正在与土司头领交涉,那头领书生模样,略带焦躁地在训斥着身旁的唐黑,而背着大弓的唐黑只能垂首听训。看来这书生便是野三关土司的正主,水烬司总旗唐定邦。
“大意了!想不到山沟里有个用箭的高手!三箭齐发,锦衣卫里也没有这等人物!”邹政纲懊悔地想。下半身传来的剧痛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他恶狠狠地思索着脱身之法,而看来宋浩与土司的交涉才是他摆脱厄运的唯一途径。毕竟自己与他一样,现在的身份是蜀王府委任的保安队长,土司根本没有擅自处置自己的权利!
唐定邦训斥一番唐黑,终于做出了决定。人群将邹政纲脸朝下放到了地上,木杠也被抽走,情况似乎正向着邹政纲判断的方向发展:土司果然不愿介入蜀王府内部的纷争。
可情况再次发生了变化。
一个龅牙的男人尖声叫喊着冲进人群,他说他有重大发现要向上官举报。那龅牙的男人邹政纲认识,他是自己队中的流民。邹政纲记着自己在路上,还赏过他一个蒸饼。可面对邹政纲愤怒的目光,那男人只是像一条即将吃到热屎的狗,散发出幸福灿烂的笑容。
“大人们,乡亲们!”龅牙男人大声向宋浩、唐定邦以及周围的群众告发道:“小人悄悄跟了这厮半个月,从蕲州一直跟到夷陵!我发现,小人睡觉前总是要摸摸怀里,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见不得人!大人,不如我们搜来看看!”
看热闹的总不嫌事大。
“脱光了搜身!”人群兴奋地大喊道。
人群外,欢乐的傻妞盯上了新的目标。她捉住李狗蛋的一对爪子,坚定地把它们放到了自己挺起的胸脯上:
“蛋蛋哥,你说过的,事成了,你就要娶俺!”
注一:东厂衙门在紫禁城东华门外,故名“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