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是个非节非庆的普通日子。
辰时不到,凝固了一夜的阆中古街便有了生气。
每天早晨都会来的收粪车、柴禾车,准时出现在各条街巷的口子。没等拉车人吆喝,大人小孩已经提着大桶小篮涌上前。把脏东西倾倒了,把柴禾背回家。
更多早起的百姓,搬开了自家店铺的门板,铺开了各类吃食早点的摊子,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奔波。近来大量的官吏、士兵云集这座饱经战患的城市,使城里萧条了多年的餐饮生意好的不得了。
百姓们都知道,这样的繁荣只是暂时的。因为世子和他的军队总会离开,开到更远的地方去打土暴子和流贼。所以他们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好机会,赚取更多的银子。
相比城内的慵懒,锦屏门外的码头苏醒得更早。
天光初现,南来北往的船只便纷纷离岸,把旅人和货物运到主家想去的地方。但最热闹的,还不是锦屏门外的码头,而是锦屏门东面江岸边的一处小高地上。那里一整夜篝火通亮。百姓们纷纷传说,世子用他无所不能的金手指在那里点了一下,那里便会立起一座高大的桥梁,横跨嘉陵江,打通南北两岸间的天堑。
锦屏门城楼上,刘之勃背手远眺,凝望着东方初升的红日。
他一言不发地将颈下的半旧披风解开,递给了身后衣着破烂的老肖头,转头看着上巡道葛奇祚,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人生苦短的悲凉。
葛奇祚出仕不过两年多,身上的书生气还很浓。年龄刚四十出头,又是二甲进士,本是大有可为之时。可瘦骨如柴的身体,已经注明他不可能走多远了。
“葛大人,你想好没有?这封奏疏一入京师,若皇上震怒,你我皆成青史留名的逆臣!”
葛奇祚闻言,正想说话,却从胸腔中发出数声剧烈的咳嗽。待到稍微平息,脸色通红的葛奇祚手搭城堞,佝偻的身子微微一欠,算是对刘之勃这位上官的歉意。
“刘大人,实不相瞒,早在正月间叛军围困衙署之时,下官便去意已决。只是那时惦记满城百姓,下官不得已忍辱与叛军虚与委蛇。
后来护国军进城,满城百姓得安,下官留书一封,便要成仁取义,却被护国军几位将军劝阻,说见了世子再自裁不迟。
记得世子入城时,手招下官入车相见。下官斯时一心求死,却见世子以幼冲之龄、抱恙之身,奔波于千里沙场,东征西讨,所至无不救难济苦,所伐无不望风披靡,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
世子更引太史公言以责下官: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汝之死也,于时事无一益,若不如鸿毛也?
世子切责敦敦,下官顿时醒悟!
如今下官病体沉疴,时日无多,所欲为何?非是金银财宝,传之子孙;非是青史留名,欺世盗名。下官只想做一件对得起天地父母之事,对得起天下百姓之事!就算地下见了祖宗,也问心无愧!
下官以为,这次世子领蜀地重臣革故鼎新、清扫积弊,必能收山河重建、社稷重光之奇效。
下官忝为臣子,平身之夙愿也。落名连署,亦不过举手之劳。然则此举,可令下官人虽灭而精神在,身虽死而魂魄存!即便将来天子震怒,不过绨骑槛送京师而已。
下官已经备好棺木。等圣旨一到,下官便从这锦屏门上跳下去!血溅五步,以死谏君,以为朝中诸公警醒!”
看着葛奇祚面庞上因情绪激动而持续泛起的潮红,刘之勃深深一躬下去:
“葛大人志坚似钢,刘某愧不如也!”
……
锯龙垭口的北侧,西向面对嘉陵江的坡地上,一大块平坝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初见雏形。
晨光中,三百多名前天的土暴子,趾高气昂地押着千余名昨天的土暴子在用各式简陋的土木工具劳作。
场地边缘一个沾满泥土的石碾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未老先衰的矮小老头,另一个则是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年轻人。可年轻人手上脚上都套着粗大锈蚀的铁镣,脚镣下还吊着一个拳头大的铁球。
原来,这年轻人便是在金紫观被俘的混天星王光兴。王高扮成道士,王光兴扮成厨役。李存良用文化考试一招,先查出了王高。王光兴知道事情败露,又知道了道人毒死了他的手下,便主动自首了。
“知道么,昨天兄弟们都被拉到江边砍了!保宁知府张继孟一条烂命,用了三百七十九条人命陪葬!”刘维明眼望远方,悠悠长叹道,“据说还要在人头坟冢上建座宝塔,叫做‘世镇地狱,永不超生’!”
“成王败寇!输了,无话可说!”年轻人鄙视地斜了眼刘维明,朝地上吐了一口泛白的唾沫,“就算镇在地下十八层,三十年后当不了一条好汉,也用不着给他人喂猪!”
王光兴分明不服,刘维明顿时骂了过来。
“你个小男娃,懂个屁!只知争胜斗勇,把手下丢光了,自己还落下一颗七斤半炮子!你知道那小世子如何评价你吗?”
王光兴没有说话,依旧倔强的昂着下巴。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简直比猪还笨!”
“你……”
“你什么你?”刘维明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凶狠的光箭,把王光兴桀骜不驯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不错,老子是降了!但老子降的是真龙天子!比起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之流,老子一点不亏!弟兄们跟着老子,一个没死,全都活的好好的。就凭这两点,老子降得心安理得!你大哥王光恩、你三弟王昌,不是也降了官府?你说,你王家降了个芝麻官,觉得亏是不亏?”
“我们再亏,手下还有万余兵马!怎么着也比你这猪倌强!”倔强的王光兴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反击。
“蠢货!你以为朝廷还会信任我们这群反贼?郧阳府那边是没兵,这才骗你们兄弟继续给朝廷卖命!你们三兄弟就千余残兵败将,没吃没喝,守着一个郧阳府城都吃力,还扯他妈的万余!等到那千把人打光了,你们三兄弟就抱着哭吧!
告诉你王光兴,也别打脚踩两只船的歪主意!李自成早不是当年的闯将了!你瞧瞧,刘国能、李万庆,哪个不是同乡同里出来,当年一起搏命的兄弟?结果怎么样,全被李自成杀了……”
张献忠横行霸道,李自成面善手狠,王光兴知道,陕西的老兄弟都知道。但在他的脑袋中,依然停留在某个人是否仗义的层次。他不明白,义军队伍中唯一的法律,就是没有法律。那里是丛林世界,是强者通吃。
“……老子在这里,就是一个猪倌,一个有肉吃有酒喝过着神仙日子的猪倌!实话不怕告诉你,老子是个猪倌,但老子这个猪倌,是天底下最大的猪倌!”刘维明尤自洋洋自得。
“吹吧你!一个猪倌还得瑟成哪样!”王光兴不屑地扭开了头。
“你不信?”
刘维明急了,一把将王光兴拽下了石碾,要带他实地查看。可刘维明忘了王光兴的脚上还拴着铁镣和炮子。这一拽,差点把王光兴拽了个狗啃屎。
等王光兴重新坐回石碾,刘维明便手指平坝,告诉他要建几座猪舍、几座配种场、几座沤粪池,要种多少猪草,如何进行消毒、通风,如何用猪屎养蚯蚓,发展无污染循环经济;如何繁育良种猪,减少斤肉粮食消耗。
刘维明把从朱平槿那里学来的扶贫帮困知识倾囊而出,说得口干舌燥。小半个时辰过去,王光兴总算给了他一点面子:
“刘老哥,好歹都是义军兄弟,你明白报个盘子!你那小世子让你来劝降,到底给我封个啥官?告诉你老哥,要劝降我,总得有个劝降的样子!礼贤下士懂不懂?铁镣上还拴了个他娘的炮子!”
“劝降?”刘维明诧异了,“谁说世子要劝降你?”
“不是劝降?”王光兴更为诧异,“那你拉兄弟来猪场干啥?”
“劳动改造!这是世子召见我的原话。世子说,看在你哥为朝廷效力的份上,饶你不死。要不然,你的脑袋就像王高一样,昨天就传首府县了!”
王光兴有点心虚:“他没有盯着我哥?他没有盯着郧阳府?”
刘维明挠了挠头皮。
“世子让我给你哥捎了一封信。说暂时不杀你,但你罪孽深重,民愤极大,必须进行劳动改造。他让你哥劝劝你,让你配合改造,改掉身上的坏德行,二世为人。
按理说,世子让我给你哥带信,那是盯着郧阳府;不过郧阳府那里还有啥?没人没银没粮食,就是一个死地!李自成打了南阳府,看都没看郧阳府一眼,扭头就跑去打开封了。李自成都不要,世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盯着干嘛?”
“那世子的劳动改造到底是啥意思?”王光兴脱口而出。一股陕北汉子的傲劲重新在他的体内激荡,让他想起一句话,那叫“宁折不弯”!
“哎,简单,劳动改造就是干活嘛!”刘维明轻松地笑道,“养猪场能有啥活计?无非就是扫猪屎!运猪屎!拌猪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