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成都府很最热闹,而最热闹的的地方,又莫过于三处:
蜀王府后宰门外的汇通钱庄总庄、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以及府学所在地:文翁石室。
汇通钱庄总庄是银子进出的地方,自打成立之日起便很热闹。
自从股市大热,这里的人流越来越密。因为真金白银在股市中不好清算交割,所以炒家大抵只用银钞。为了赶上这趟发财的大船,每日到这里办理以银换钞业务的人要排到大街上。
华阳县为了维护后宰门地区的治安,特地在汇通钱庄总庄里借了一间门房,挂了个“华阳县警”的木牌子。后来经史学专家考证,这个警铺,就是蜀地乃至大明朝第一个警铺。
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更为热闹。
这里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已经成为许多渴望一夜暴富的人心中的圣地。
来自蜀地各地的人抛弃了过去的身份和信念,投入到这场陌生但是狂热的豪赌之中。
沿街搭起一张木桌,就是一个交易所。大炒家将写有买卖某某股票的牌子放于桌上,手中永远在点数一沓银钞,表明自己坐庄交易的身份。
更多的人没有桌子、没有摊位。他们带着羡慕与不甘从早到晚流连于此,只是试探一番手气,或是探索发财的门道。
从街口走到街尾便发了小财的人有之;从街尾走到街口便净身出户的人也有之。
然而有人身处其中,却没有参与到这种一买一卖的零和游戏中。他们借助这块能生出金银的宝地,用一种别样的手法发了财。
成都府到处都有茶馆,龙王庙后街也不例外。
在后街与前街的交汇口,有一间极小的临街茶铺,小到没有字号,小到没有固定的茶座。
几年前从中江县流落成都府的一对姐弟:贾素芬和贾得贵,在此开启了他们的传奇人生。
曾在附近打工帮佣的姐弟俩敏锐地发现,进出街中的人可以简单地分作两种:一种赚了钱,一种没赚钱。
赚了钱的人出手阔绰,兴奋得满头油汗;没有赚钱的人急需信息,焦急得唇干舌燥。
哎呀,这正是卖茶水的好地方!
贾素芬和贾得贵姐弟俩一拍大腿,干了!
他们拿出几年来辛苦积攒的汗水钱,匆忙间租下了这间小铺子。就着街边的人行道,摆上了七八张简陋粗鄙的茶座长凳。
贾素芬烧水上茶,贾得贵招呼应酬。一个茶座一碗茶,卖到了整整二十文,而且从早到晚皆是满座。上下午交易的高峰时节,许多没有座的人也聚在这里互通有无。
聚留于此的主顾,即便不点茶水,也不能白白放过!
于是两姐弟迅速针对这些数量庞大的低端用户开发了新的业务:大碗茶。
一竹碗没有座的茶水只收取一个铜钱。
人流必然带来信息流。《复兴报》的金融版发现了此地的妙处,便在此处设立了固定的采访点和代售点。
信息流又促进了人的思维拓展。两姐弟日日耳熏目染,短短几个月,便俨然成了龙王庙后街的权威股评家。
进项越来越多,来钱越来越快。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汇通钱庄对贾氏姐弟俩提供了一次上门 服务。据说,茶铺里藏的铜钱差点压垮了运钱的马车!
……
然而,热闹与热闹不同。
本应是清净之地的书院,最近也热闹起来了。
位于成都南城的文翁石室,与南渎庙(注一)、六贤祠(注二)、文昌宫、城隍庙、四川贡院以及四川藩司的粮食储备中心丰宁仓,几乎同处于一条东西水平线上。
蜀语有云:“李冰治水,文翁化蜀”。
文翁石室,这个由汉代蜀郡郡守文翁亲手创立的书院,是中国迄今为止时间最长且从未中断、从未迁址的书院。它开创了蜀地的学风文风,为千年蜀学之奠基者。因此这条水平线,就是成都府乃至整个蜀地的文化风景线。
只可惜,最近这条文化风景线坏了味,变成了一条文 革风景线。而文人士子们汇聚的文翁石室,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发酵的中心。
文翁石室的前院,是一个由大殿、偏殿、水渠、广场、牌坊、石碑和绿树花草点缀的宽敞庭院。可今天一下涌来了许多学子,让这个庭院显得十分拥挤。
庭院正中,一名满头油汗的秀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纵跃上了三尺高的讲台。讲台在重力的冲击下摇了摇,让下面的人揪了下心。
不过那秀才分明是练过杂技的。只见他单脚在讲桌上一晃,先来了个金鸡独立,随即便定住下盘,稳住身形。
作为演讲的开始动作,那秀才拉了拉青布棉袍缀着补丁的袖管,然后张开五指,伸长手臂,对着下面的普罗大众来一个横扫乾坤。
只是,这个经典而有力的手势行至中途,突然一个回弹,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原来,因为袖管上补丁太多太密,他的手臂被已经严重变窄的袖管生生拽住了。
台下的哄笑声中,一名身着鲜艳女衣的书生怪声问道:“李建德,你娘的大热天还穿棉袍!你的万贯家财呢?是不是上股市输光了家当?”
“非也!本秀才耕读传家,绝不炒股!”李建德涨红了脸,恨声反驳道。
为了摆脱尴尬,李建德奋力扯了扯袖管,以便两条上肢可以自由运动。只是他一时冲动,而那细纱棉袍又太不耐扯。只听“吱呐”一声脆响,那右臂的袖管竟然纵向开裂,吊在肋下成了甩动的一片云。
李建德无可奈何,只好在台上宽衣解带,表演了个现场宽衣。
下头的笑声更大了。又有声音讽刺道:“李建德,你败光祖业,落到抄书写字还烂账的田地,如今还有什么面皮来摆华阳三才子的臭架子?趁早自个滚下来,让我等听听成都四大少怎么说!”
眼见自己脚下的台子不保,李建德不由怒从中来。他将那件破烂青袍往台下狠狠一扔,然后捏紧五指,弹出灵活的手臂,向苍天砸出一记重拳,朗声反击台下的杂音道:
“不错,本秀才的祖业是败光了!非但如此,本秀才还欠下了八辈子都还不清的烂账!只要本秀才挣下置办新衣的银子,便有王府恶鬼上来抢了,说是欠债不还者,不得高消费!”
“王府真是欺人太甚!”
有人出声鼓励,李建德立即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不错,本秀才的祖业是败光了!不过,本秀才请问诸君:本秀才败光祖业,是失德否?是恶习否?是违反大明国法否?”
“与王府贱仆争论,何谓失德?”
“王府恶奴仗势凌人,王府官府两相勾结!”
“我等为圣人立言立行,替圣人教化万方,什么话说不得,什么事争不得!”
“如今是孔方兄上位、银大爷当道!官府倒要把我等这些读书种子统统革了!”
“今年秋闱,听说科目要分什么文理科。文科除了经史子集,还要加考什么历史、律法;理科加考什么物理和化学……对了,还有商科财经……”
“文理科之外还有公共课!自然、数学和政治三门,每科都是必考的!街面上的时文铺子已经出了教材……本秀才昨日吩咐小厮去买,竟然卖完了!妈的,那些赵钱孙李的动作比我等还快!”
“这不就将秋闱等同于那蜀考吗?”
“想不到朝廷的伦才盛事,竟然成了那对狗男女私授歪理邪说的……”
“孰可忍,孰不可忍!”
台下之人,有气愤填膺的,有摇头叹息的;有怅然若失的,更有挽起袖子准备抗争的。
李建德居高临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不过,成功激起舆论的同情,根本不是他的根本目的。
“秋闱折桂,汝等还在做那春秋大梦!”
李建德两根尖利的指剑,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台下人的心脏。
“蜀王府要的,不是汝等的功名!蜀王府要的,是汝等家中良田大宅娇妻美妾!
君不见吾等之惨状么?
三个堂堂的秀才,被王府恶奴欺辱不说,竟然被那通判吴继善骂作猪狗不如的东西。
真真是奇耻大辱!
本秀才正告诸君:
汝等若不重整乾坤,奋力抗争,本秀才的今天,就是汝等的明天!
汝等要么投了王府,为仆为奴,子子孙孙永入贱籍;
要么征入护国军,与那些丘八为伍,被流贼枭了脑袋、吃了心肝!
总之,汝等万贯家财,或早或晚,都要被王府霸占去。到那时,汝等这群天之骄子,吃的是屎,喝的是尿,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娇妻美妾在那些王府恶奴的胯下承欢!”
“你娘的!李建德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有些人被骂得两眼喷火,挽起袖子准备冲上来暴揍李建德。
可是李建德不愧华阳三才子之美誉。他临危不惧,两根尖利的指剑狠狠逼住那些意欲施暴的同学,把他们呆呆镇在原地。
“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君等,宜速醒矣!”华阳三才子之一的李建德用一句振聋发聩的警句结束了他的演讲,穿着内衣潇洒地跳下了讲台。
“要来个公车上书、抬牌游街!”
华阳三才子之二的王相政不失时机地占领了讲台,举拳大声叫道。
“要广传揭帖,揭露王府恶政的真相!”
华阳三才子之三的张卜耀连忙在底下拍巴掌应和。
“莫忘了王府那个小世子与他的骚婆娘!”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在人群的角落里冒起,“今日倒要让大家看看:本秀才除夕之夜被王府抓去,他们做了些什么!”
“皇城坝的苏观斯!”有认识的学子突然惊叫道,“官府不是贴出榜文,说你死了扔进化人场了么?”
注一:五岳四渎,分别是指:五岳者,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北岳恒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四渎者,长江、黄河、淮河、济水。
注二:六贤,分别是指:姜太公吕尚、管仲、李俚、商鞅、苏绰、高熲(JIONG,古同“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