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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中隐于市(二)
    码头上的小小插曲,对于繁忙的汉口镇根本无关痛痒,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但汉正街里某一处宅院里的密谈,却对汉口镇未来的命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与汉水走向大致平行的汉正街,与汉水长堤码头间的距离不超过半里路。因为地理位置独特优越,所以汉正街成了汉口开埠后最热闹的商业街。

    然而,局势的不稳定和日益恶化,严重影响了汉正街的生意。

    徽州和周边地区的三年大灾,为汉正街带来了许多操着外地口音的廉价苦力。久不开张的坐商们百无聊赖的坐在店门外,失神的眼睛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来回扫视,希望蹦进来一两单大生意。而那些已经在汉正街发了大财的大商巨贾们,继续着他们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汉正街周边那些一处处宛如天上人间的豪宅,仿佛就是他们巨额财富的最好注解。

    汉正街以南的一条小巷,名叫天通巷。

    在汉正街南北两面数十条支巷中,天通巷只是条不起眼的狭窄商巷。沿街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商贩店铺,宽窄刚刚能容纳一辆马车进出。

    然而最近,这条小巷的名气陡然大了起来。原因嘛,就是这破烂巷子里突然开张了一家钱庄。

    五短身材体态肥硕的周文正缓缓下了马车,脸上额头上全是大颗的汗珠。他小心护住身上绸衫,局促地从马匹湿漉漉的身体与一家包子店檐柱间的窄缝里挤过,不让洁净素雅的绸衫与肮脏油腥的柱子接触,也不让簇新的皂靴踩上地面上大滩的油渍汤水。

    “老吴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开钱庄?这里的人像有银子进钱庄吗?”周文正来到街面宽阔处便嘟囔道。

    头上的阳光明晃晃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头。能看清楚的地方,便是巷子两边那无穷无尽的破烂铺面。

    “吴伯那是好酒不怕巷子深!”

    周文正的掌上明珠周淑英女扮男装,一面牵着他爹的胖手往前拽,一面嘴里反驳道:

    “再说了,吴伯到湖广来才多久?人家几个月时间开了八九间店,光是武昌、汉阳、汉口就是三间,他哪有时间东挑西拣?依着女儿看,论这开店的本事,吴伯比您都大!”

    女儿口中的吴伯,名叫吴谦毅,是目前汇通钱庄湖广总号实际上的大掌柜。

    汇通钱庄在新政坝的钱庄,其第一任掌柜便是吴谦毅。那时,作为新政坝土著的周文正对蜀王府出来的吴谦毅刻意结交,两人很快便称兄道弟,成了莫逆之交。膝下无儿无女的吴谦毅对周淑英尤其喜欢,就差一点收了做干女儿。想不到时隔不久,三人又在这遥远的汉口镇打交道。

    “你吴伯那是狐假虎威,打着世子爷的招牌,花着世子爷的银子。如今你爹也有招牌银子……好,好!他本事比你爹大!”

    周淑英不是替吴谦毅说话,而是替目前主政湖广的罗景云在说话。

    周淑英在夷陵没有找到罗景云。听说罗景云到了荆州,结果在荆州也没有找到,又说到了武昌。罗景云在武昌的落脚点,多半就在汇通钱庄。正好周文正也要找吴谦毅商量事情,于是周淑英便着急拉着他爹上门拜访。

    周文正的脑中想着他未来的女婿罗景云,眼底瞧着她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周淑英,突然心头一股酸水涌上喉头。都说女儿与爹最亲,结果这还没嫁呢,心里便只有她的小情人!

    “行了爹,别犯醋了,女儿那叫恋爱!喂,钱庄不会关门吧?爹,你自己走几步,我先去前头给您找庙门!”

    “一家钱庄,大白天的怎么会关门?真是越大越不会说话,越恋爱脑袋越堵得慌,一开口就不吉利!老实陪着你爹走几步!这巷子也怪,车子不好进来也不好出去,钱庄的银子铜子怎么运走?”

    ……

    周文正父女这趟湖广之行,正经的差事是为着给入川的流民送盐。

    盐业改革之后,周文正没有像姻兄李俊英、李俊成一样兼职保宁王庄。他先是在李、周、贺三家合伙的凿山社里当了几个月掌柜,然后应罗姑娘之诚邀,出任了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的副总经理。

    从凿山社的股东兼大掌柜变身为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七八位二掌柜之一,本性懒散,在政治上依靠姻兄李俊英出头的周文正当然没有兴趣。可是他架不住宝贝女儿的轮番鼓捣,只好捏着鼻子上任了。

    自从蜀王府包揽盐业税收,实行统购统销的改革后,四川盐业迎来了百年难遇的高速发展机遇。

    新政坝、碑院寺产盐区因为破坏小、恢复快,而且与蜀王府在川北的军事存在有特殊联系,所以四川盐业专卖公司把第一个分公司就设在三大井盐区的新政坝。

    周文正身兼总公司副总和分公司一把手,便坐镇于新政坝,负责收盐出盐加税,间或还会代表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协调新政坝各家盐商的利益,化解盐商与盐工间的冲突。

    为入川的流民送盐,主要是从碑院寺的盐仓调拨。这个任务虽然极为重要,但就本身的复杂程度而言,根本无需周文正亲自出马。

    然而自从小情人罗景云调任湖广,周文正那精力过剩的女儿周淑英便不安分了。

    她撺掇着爹给罗姑娘上了个折子,说要为“川盐济楚”做回探路者。

    有业内行家主动愿意出去做事,而且这人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公,大喜过望罗姑娘当然准了。随着蜀王府批文而来的,还有两张婚宴请柬般的一尺高正红色大片子,请他带到湖广去。

    其中一张片子是颁给周文正的,上面正式委任他为蜀王府驻湖广、江西两省的“特命商务参赞”;

    而另一张片子的文字更霸气,注明为:蜀王府驻湖广、江西两省的“特命全权大使”。这张全权大使委任状的主人,当然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中至少数民族,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天字第一号大忽悠:蜀藩宗室朱至瀚。

    既然有了这张片子,这趟湖广之行周文正的任务便不是运盐那么简单了。

    作为一名资深盐老板、四川盐业公司的副总,蜀王府川楚两省的“商务参赞”,周文正不仅肩负着为四川盐业占领湖广江西市场的重任,而且还要想法把四川富余的工业品输出到湖广江西,把四川短缺的农产品从湖广江西买进来。

    这就是商业的本质:互通有无。

    当然,商业从来就不单纯是金钱与货物的那点事。它还会深刻地与政治和经济互动,甚至改变到一个王朝的命运。

    ……

    天通巷汇通钱庄内院二堂中,一位身材和脸型同样瘦削,下巴胡须寥寥数根的中年人正独自正襟危坐,若有所思。

    前房柜台上静悄悄的,既没有伙计迎接客人的招呼声,也没有算盘珠子核帐的拨拉声。院里唯一的动静,便是天井里那颗梧桐树上的知了在永无休止地鸣唱。

    此人便是吴谦毅,去年底与朱至瀚、吕三等人一起来到湖广,在荆州被上万叫花子围攻过的人之一。

    吴谦毅与朱至瀚、吕三一起来到武昌后,便在平湖门内定下汇通钱庄湖广总号的宅子。接着,吴谦毅马不停蹄前往湖广各地建立分号。

    几个多月下来,他人累瘦了十几斤,但一个遍布荆州、武昌、汉阳、黄州、德安五府及各州、县城的钱庄网络已经初步成型。

    以银钞汇兑包揽湖广一省去年秋粮的缴交,是吴谦毅近期最得意的大手笔。此举不仅奠定了汇通钱庄在湖广乃至江西、南直钱庄业执牛耳者的领导地位,而且利用银钞这个大杀器,横扫湖广官场和商场旧有的心理、认知甚至是规则。近来江西藩司和南直的徽、池、安庆三府的官员们争着与他联系八月间的夏粮缴交,便是这件事的后继效应。

    然而,在湖广攻城拔寨无坚不克的吴谦毅,在小小的汉口镇却落下了个天大的笑柄。

    在武昌、汉阳开店之初,吴谦毅以为汉口仅是两府外围的大市场大码头,如同荆州城外的沙市、澧州城外的津市一般,难免有些轻视之意。

    预算不够,开店自然就选在了穷街陋巷中。

    待到吴谦毅发现铸成了大错,这小巷里的大钱庄已经笑遍了大汉口。

    让别人随便笑吧,吴谦毅对自己发了狠:早晚有一天,要让发笑的人都跪着进来求他!

    如今,他等待的机会或许就快来了!

    ……

    “难道就在这儿?”

    周文正用手指刮下眼眶周围的汗水摔在地上,满心疑惑的再次仰头,试图看清头顶的牌匾。可调皮的太阳迅速射出了刺目的光箭,让周文正顿感天旋地转。

    香汗滢滢的周淑英不耐烦地扯扯她爹的袖子:“爹,到了大门口,你怎么反倒磨磨蹭蹭?牌匾上面清清楚楚:汇……通……钱……庄!你不进去,我可要进去了!这汉口的太阳,可比阆中城毒很多呢!”

    父女间正在说话,一阵大笑从牌匾下的那间小店铺里传来。转眼间,满脸笑容的吴谦毅就出现周淑英父女面前。

    “吴伯!侄女见过吴伯!”见到吴谦毅,周淑英如蒙大赦。她急不可耐地向吴谦毅福了福,立即跳进了店里遮阴纳凉去了。

    “一路前来,可让为兄来回好找!贤弟哟,你怎生选了个这种地方开店!瞧瞧,左边一家粥铺,右边一家腌卤,而对面……一整排铺子都在出售香蜡纸钱祭仗!”

    周文正对着吴谦毅大幅度摇摇头,筋疲力尽迈过门口朽烂的木槛,走进了这只有一个开间半截柜台的汇通钱庄汉口分号的大堂。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兄台奉御命前来汉口,小弟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吴谦毅自嘲客套一句,笑着将故人迎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柜台,从后门出去,眼前却豁然开朗。原来,这店子口小肚大,里面倒别有洞天。

    中庭是个四方的院子,中间立着颗高大的梧桐。遮天蔽日的梧桐叶,将院中那片小小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先期逃进来的周淑英已经占据了阴凉下的一个石凳,正在用手绢使劲地朝汗滢滢的脸上扇风。

    “兄台明鉴,这汉口的铺子精贵!瞧瞧这里,原是一户人家把临街的铺子隔了两间出租。小弟接手时,铺面就只剩了中间这一间。

    小弟想了想,觉得铺面大小倒是无所谓。关键的地方,是里头。瞧那里,”吴谦毅指着角落里的那间耳房小声道,“此处有个侧门,出去有条别巷,可以直通汉水码头……

    身逢乱世,小弟开钱庄的,不可不留条后路呀!”

    “原来如此,还是贤弟想得周到!”

    “爹、吴伯,你俩只管自己说话,故意不搭理人家!”

    吴谦毅看着撒娇出气却欲言又止的周淑英大笑道:“你吴伯就算忘了天地祖宗,也不敢忘了您这位世子亲封的巾帼英雄!你呀别着急,既然你们来前有书信寄到,那罗监军自然也知道了!”

    周淑英顿时把嘴撅得老高。

    “既然他知道了,为什么不来码头接我!”

    “罗监军要务在身,岂能日日在码头蹲守?他这几日在武昌。昨天他着人传来消息,今日端午佳节,楚王府小郡主邀楚中才俊东湖(注一)赛舟游船。罗监军正要扮作林营官的朋友,好好见识一番!林言那婚事久拖未决,迟迟没有回音,世子爷已经着急上火了,可偏偏还不好公然催促。

    楚王府里的那个老货,或许真是老糊涂了!”

    注一:据响木初考,东湖在明朝时称为沙湖。为不与今天武汉的沙湖混淆,本书仍称其为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