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这一个多月,陈家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从根源上对老夫人保密,事到如今,老夫人都还当儿孙是因为给朝廷分忧才没得时间回来与她这老婆子说说话。平常林韵宜或是陈文萱过来,老夫人还会与两人说些“要体谅”的话,两人心里装着事,听到这些也只能笑着应下。
陈迹挑捡了些能够说的与老夫人说了,临了不知怎地倒又将话题扯回了先前关于相亲的事情上来。
老夫人对于陈迹的问题做了些回答,陈迹由此将事情理了理。权且算是在他们父子“落难”期间,薛家没有“唯恐避之不及”,过来陈家看望老夫人的时候也没有说些不能说的,这份祖上延续下来的“香火情分”,没有必要刻意维系,佯作亲近,却也没必要做些“老死不相往来”的事。而且从老夫人话语里,陈迹大抵听得出来薛家那个同龄女子的一些事情,潜意识里两人应该很难碰起什么火花。
而且,说句真心话,不过十七岁年纪的小姑娘,谈个恋爱还成,真要结婚生孩子,他心里还是有个坎。毕竟这个年纪,最要紧的应该是享受青春啊。
这些心头话自然不可能同老夫人说,再又说了几句,陈迹起身离开,一道出来的还有陈文萱。
陈家这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陈迹给人打了躺着几天没醒,往后就运势一路下滑,都快到了“破家”的地步了。
然而这件事再追根究底,却又落在她身上。陈文萱打心眼里觉着愧疚,尤其是当初陈迹从谈家接走她的时候,因为她一个“嫁出去的姑娘”,陈家跟谈家闹得不可开交。再往后的官司里,她并不明确知道陈迹在当中做了多少事,但最后的结果无异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因而当初陈迹问她“担不担心被人说闲话”时,她才会有个回答。
之后陈迹再说起“陈家养得起一个陈文萱”,眼眶里的泪水并忍不住了。
她陈文萱如今已经是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经过这些事,她担心的也不过是害怕因为她的缘故,拖累了父亲、弟弟而已,至于其他,暂且不会做想的。
而后父亲下落不明,弟弟入狱,她硬着头皮接手了弟弟交代的生意,一面到处托人打点,探听消息,那种无形碾压过来的压力,几度要将她压垮。
也在这时候,那个从南边过来,听说是弟弟生意伙伴的家伙,帮忙打理些生意上的事,一瞬间也叫她又某种错觉。
但也仅仅是种错觉吧。
这时,父亲突然带着弟弟出现,一家子的局面也就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当然,彼此之间也更加珍惜了。
“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走出院门,廊道尽头的桂花树下,陈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从未有过的严肃。
陈文萱先前想着事,没注意这一茬,给陈迹一指头戳在额头,这才“啊”的一声,惊讶回神。
“你说什么?”
“跟你商量个事情。”
“哦。”陈文萱定了定神,说到,“你说吧,我听着呢。”
“嗯。老陈今年才四十岁,我觉着可以撺掇一下他,给咱们家里再添添人口。”陈迹眼皮子抬了起来,又弯了下去。
“以前我不懂事,在这件事上老拦着他们,林姨进门也好些年了,都顾忌着我,所以也没个亲生的孩子。”
陈迹偷偷抬头看了陈文萱一眼,似乎是要将对方脸上所有的情绪的看清楚,若非陈文萱正在想着陈迹说的话,大抵会狠狠的瞪回来。
陈迹话音微微一顿,陈文萱没有即时给出回答,他也就接着先前说到:“老陈那里我已经跟他提过几回了,林姨娘那里我不好开口,所以要请姐姐你探一探口风,看看有没有这个想法。这事若成了,我心里的愧疚也小些。姐姐和我都大了,他们身边需要个孩子,祖母身边也需要有个活络小朋友不是!”
陈文萱怔怔想着,不是抬起手掰扯起手指头来,喃喃道:“林姨娘今年也才三……”骤然瞥见陈迹投过来的视线,陈文萱果断闭了嘴,正色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找机会跟林姨娘说说。”
陈迹颔首。
陈文萱咦了一声,走近一些,瞪着陈迹,“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哪能呢?”陈迹缩着脖颈。
“我可提醒你,先不管这件事结果怎么样,你都不能忘了,你是陈家长子。”
陈迹点头,再看到陈文萱似乎并不满意他这个回答,立时正身,郑重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陈文萱这才满意,“嗯。这才像话。”
姐弟俩达成协议并不再说这事,走出去一段路各自分开,陈文萱只是提醒陈迹一句“以后不能乱来”的话,顺带交代陈迹找时间去他那边将账本抱过来,她也好松一口气。
陈迹看她那放松的样子,倒挺像是终于卸下了担子的轻松。
点点头道:“回去我就让小染过去抱过来。”
……
夜色渐渐拉了下来,陈迹搬了小椅子坐在院子里,跟前又置上了小炉子,有煮茶温酒的,也有烧烤的。如此画面,叫他有种“沧海桑田”之感了。
申秋坐在一边,抱着账册念给他听。
小染负责煮茶温酒。
桂春比较辛苦,一个人在下风口烟熏火燎的摆弄烧烤炉子。
陈迹摇着椅子,不是与申秋说几句话,大都是账册上有些含糊的地方,草创家业,一个铜都不能含糊。
到得账本过了一遍,陈迹悠悠起身,叹道:“如此一来,账上能用的银子只有十八万两了。”
这段时间为了打听他们父子,花出去超过三万两的银子,陈迹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胆子大啊。
不过倒也不觉着有什么,虽然这些银子等同于白白丢掉了,但一家人团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银子,总能再挣回来的。
回过头,陈迹两手一拍,掌心搓了起来:“看来明天开始,得上心收账了。”
申秋脸色一苦。
陈迹笑了笑,示意将账册放下,转而问了桂春:“好了没?”
桂春都没回话,他已经走了过去,从桂春手上接了过来,说到:“去搬椅子来,给你们讲个故事。”
小染一听有故事听,也不怕烟熏了。
陈迹见三人都准备好了,并说起了市面上还不曾刊印出来的《石头记》。
于是在三双眼睛怀疑的注视下,陈迹这个“伪作者”将肚子里关于《石头记》那点东西都说了个大概。
至少故事主线走完了。
而后不吃炭烤食物的小染,一个劲的追问陈迹:“公子,石头记真是你的啊?”
陈迹都不想回答了,反正回答了也不信。
小染嘿嘿笑着,走过去端茶水了。
陈迹叹了一声,看向吃相极差的桂春,说到:“明天开始,你帮我找找青州城里有没有写文章很厉害的家伙。”
“少爷,写哪种文章的家伙啊?”桂春含糊道。
陈迹提了要求:“我早前不是叫你们买过一些志怪,就是写那些文章的家伙,最好是仕途无望的,生活又落魄那种。总之就是本少爷给钱,就能乖乖按照我的意写文章的家伙了。”
“哦,少爷你找他们作甚?”
“写文章啊。少爷我有一大堆的故事,只说给你们听可不就是太浪费了,找人将之编写成册,然后再交给书局刊印,可不就是大把银子了。如今《石头记》之火热,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吧。”
“就是《石头记》,我也打算找人重新润色,然后推出个修订版、精藏版……趁着这个热乎劲,榨个干净。”
桂春咽下烫嘴的鸡翅,瞪着眼睛,说到:“这不就跟咱们报纸上那个专栏一样了嘛。”
“嗯,差不多,不过报纸的专刊不是还没什么起色嘛,咱们也要拓展一下路子。”
“那我明天就去找人。”
“嗯。对了,既然提起这个报纸那个专栏了,那么可以优先从那些给我们投过稿的人里挑选。”
“我知道了。”
陈迹颔首,往后不再说这些,专心的摆弄烧烤,倒是没怎么吃,都是桂春和申秋不停嘴。
陈迹偶尔笑骂几句,回应他的都是两个小家伙无辜的眼神。
陈迹无奈,接着申秋“少爷你真的要成亲了么”的话头,反问了一句“你们也想成亲了?”
申秋立马摇头,“恶人先告状”道:“少爷,桂春他肯定是想了,就上回我们去收账的时候,他盯着人家铺子里的小姑娘,都不带眨眼睛的。”
“申秋,明明是看着人家两个眼珠子冒绿光。”
“嘿,这倒是个好事,我可忧心着你们两个要是都喜欢小染怎么办!”
回过神的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埋头吃东西了。
边上小染一跺脚,叫了声少爷,说到:“你怎么能这样说嘛。”转过身,红着脸跑掉了。
顺带将陈迹的茶也带走了。
真是祸从口出啊。
其实这件事倒是陈迹“灯下黑”了,安排在他身边的姑娘,可不还有着一个“通房丫头”的身份,刚才那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必定是伤了小姑娘的心了。
话又说回来,倒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完全没这个意识嘛。
当然,因为这句无心之言,小染有一阵子不大理他,后来倒是陈文萱提起他才恍然。
姑且是后话了。
……
夜里淅淅沥沥的下过一阵雨,陈迹久久才艰难的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陈文萱亲自带着准备好的行头过来,将他叫醒后亲自给他梳头整装,这个过程里他倒是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些,然后给陈文萱捻着耳朵喊醒。
“……本来这个事要到了登州才说,你倒好,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所以今天父亲带你去见薛家人,也有赔礼的成分,你当注意一些,收敛一些,不要坏了礼数。”
陈迹不敢抬手揉耳朵,只好动起脸部肌肉,借此扯动耳朵,以缓解刚才的痛楚。
陈文萱是真下手。
铜镜之中,陈迹表情并有些怪了。
陈文萱忍着笑。
好不容易折腾好,陈修洁差人过来叫他,陈文萱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放他离去。
前院与陈修洁见了礼,父子一前一后出了门,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然而没走出几步,街那头过来一骑,到了跟前下马,朝陈修洁抱了抱拳,说到:“末将方景瑜,见过陈大人。国公爷差我请贵府公子过去一趟。”
陈修洁回头看了眼陈迹,陈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陈修洁道:“不知国公有何事?”
“末将不知,只是交代陈公子务必过去。”
陈修洁心下无奈,道:“如此,陈修洁也不敢耽搁。”转过头,瞪了儿子一眼,“去吧。”
陈迹表示无辜,领了命,从身后走了出来。
方景瑜向陈修洁示意后,与陈迹低声道,“总不能你坐马车,本将骑马开道吧?”
陈迹转身,与老爹说到:“我去牵马。”
方景瑜无奈,“算了,上车吧,我跟你一起走。”
“那你这马?”
“送你回来时再牵。”
陈修洁点头,叫人出来。
终于上了马车,陈迹收起了样子,问到:“那件事有头绪了?”
方景瑜脸色严肃:“有些眉目,具体的到了驿站,公爷会跟你详细聊。”
一听这口气,是要兴师问罪啊。
陈迹有种想下车的冲动。
方景瑜转了话题,打量着陈迹,问到:“你这一身打扮,又是一大早出门,是要去拜会老丈人?”
陈迹哦豁一声,拍胸脯道:“可不就是拜见老丈人,给你搅了,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要是丢了媳妇,你得赔一个给我。”
方景瑜面色怪异,不知陈迹言语真假,果断闭嘴不说话。
陈迹也懒得找话题,努力回想着当时街上发生的一切细节。
方景瑜背靠车厢,也不知在想什么。
马蹄阵阵,车轮滚滚。
陈修洁站在门口台阶上,久久瞩目,心思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这都叫什么事嘛。
真是,折腾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