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里,按说众人就该退下了,可董承却又道:“陛下,无忧宫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不可不慎。既然陛下需要三月静养,其安危健康更需多加照看。”
旁边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经为此事定了性,这位国丈却横生枝蔓,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听到董承的话,刘协面色颓败,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淡淡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回:“陛下养病三月,非同小可,当择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宫禁,整顿宿卫,方杜隐患。”
荀彧心想,董承这是要借陛下生病之事,对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开刀了。可禁卫一向是把持在陛下旧臣手中,他这么做,岂非自伤肱股么?想到这里,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这位当朝外戚一脸忠直,看不出有什么异色。
“不知董将军可有成议?”荀彧不急于表明态度,而是以退为进,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杨彪、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范三人,皆系上上之选。”
听到这三个名字,荀彧与戏志才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角。
太常掌宗庙朝仪,御史中丞主查纠百官疏漏,光禄勋掌宫城宿卫,选择这三名官员整顿皇城,无可指摘。可在熟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与恒范都是皇族系老人,自不待言;可那个太常杨彪,却就十分有意思了。
太常杨彪身世显赫,出自四世四公之家,与割地雄踞冀州的袁家也不相上下。可是,杨家到了如今,却急速收敛锋芒,除却他的儿子杨修在马超手下名显之外,杨彪竟然没有接受马超的延聘,反而辗转来到了许昌,而他的到来,无论是让曹操还是刘协,面上都大有光彩。
并且,杨彪人老成精,深居简出之后,与曹氏与汉室之间左右逢源,关系都处得不错。有他在,能淡化皇族一系的色彩,让曹氏无可指摘,同时又可以充分确保汉室影响力。
不得不说,请出杨彪这一步棋,下得颇妙。荀彧忍不住想,这位国丈一定是在出发前,就拟好了腹稿。昨夜陛下染病,今晨他就抛出这么一份名单来,反应之快,实在耐人寻味。
不过,怎么说呢。或许荀彧不知道‘孙猴子蹦不出五指山’这句话,但此时他绝对有这样的感觉:董承这些小动作,看似精湛完美,但在曹氏的绝对控制之下,董承又能玩出什么花样呢?
所以,荀彧和戏志才两人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然而,随后董承又加了一句道:“古人有言:宫城郭野,外不靖则内不宁。我看,索性请曹将军也参与进来,把许都内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万全之策啊。”
董承口中的曹将军,自然是镇守许昌的曹仁。只是此时出征在外的曹仁,如何又能担任整顿禁城的职责?
“曹将军部将牛金、长子曹泰两人皆是可用之才,如今把守许昌禁军,参与其中,正好与其他大人相得益彰。”
荀彧闻言一叹,绕了一圈,现在终于图穷匕见了,他的用心,到底还是在这里。
牛金和曹泰与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远,几人同议,曹氏地位必居下位。如此一来,除了宫城禁卫,就连许都警备都要纳入整顿之列,皇族一系便可把手伸进许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来。
面对董承的“好意”邀请,戏志才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此事全凭陛下圣意。”把球从容踢给刘协。刘协看似是无心政事,有些为难便问道:“荀令君,你对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将军所言,并无不妥。只是兹事体大,还须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来,再行定夺。”他心想,这话已经挑得够明显了,你们适可而止吧。
自汉帝驻跸许昌以来,权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几被架空。皇族一系的旧臣无可奈何,便喜欢把朝职视作手中唯一的筹码,热衷于锱铢必争。可许都是曹氏的中枢,从上到下铁板一块,难道他们真以为几个朝廷虚衔就能与曹公分庭抗礼?荀彧一直在试图阻止这些“聪明”的忠臣们不要做傻事,可他们总是不明白。
然而这个时候董承又道:“曹司空远在陈留,军务缠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数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么会有后顾之忧呢?”
这话中带着几分讥诮,荀彧听了,眉宇间透出几丝怜悯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议虽然荒谬,却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时间倒不易驳回。
正待荀彧想着如何转寰的时候,却听刘协又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依董将军的意思办吧。董将军忧心朕之安危将军,朕不甚欣喜。来人啊,赐董将军玉带一条,明珠十颗,以彰其心。”
董承大喜,连忙跪下谢恩。荀彧被皇帝点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唯独戏志才看到那个黄门赐予董承玉带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望了董承和玉带一眼。那种眼睛,戏志才很熟悉,他觉得,他似乎把握到了,一贯英明有度的刘协,今日为何会这般糊涂应事。
目的达到以后,董承颇有些得意,他转动几下脖子,仿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而曹节则轻轻弹了一下刘协的背部,刘协猛然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咳了几声:“董将军,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嘱托。”
这句平常的话,在董承身上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大声答道:“臣自当粉身以报陛下圣恩。”整个人双手撑地,有如一头卧虎,浑身洋溢着热烈的气息。
这时,任谁都听出这位董将军用词有些过重了,荀彧和戏志才饶有兴趣地从背后望着董承,心里闪过相同的念头。
君臣之间又寒暄了几句,会面便结束了。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寝宫之后后,曹节放下珠帘,对刘协道:“陛下,您是如何瞒过华神医的?”
此时刘协微微一笑,从腋下拿出一事物。曹节仔细一看,竟然是雍州地区常食用的土豆,不由不解,刘协却解释道:“将此物放在腋下,挤压腋窝,脉象自然断断续续、浮沉不稳……..”
“那这鲜血?”
“那个东西叫番茄酱。”
“原来如此。”
“不,是华佗故意如此。我听说这一招,在长安当中,贾诩老狐狸早就用过了。”
“什么?!”曹节闻言花容失色,不由担忧问道:“那陛下觉得,马超已然参与到了我们的计划当中?”
“很有可能……..”刘协叹了口气,面对成长越来越强大的马超和曹操,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不过,想到他的大策之后,他仍旧微笑了起来:“马超、曹操,你们永远也想不到,我的最终目的,会是那样。”
而就是这个时候,离开无忧宫的董承,看到董琳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们两个拜别了荀彧与戏志才,登上马车。董承临上车前,对跟随马车的心腹吩咐道:“去请种校尉和王将军,我今天过生日,请他们过府一叙。”
心腹领命而去。同车的董琳奇道:“父亲您的寿辰不是八月么?此时已是九月末……”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而手中,则紧紧捏着刚才刘协赐给他的玉带,眼神渐渐变得坚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