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冯孝慈很快发现了事态的不对。
眼前这支土匪的表现和他以往交过手的各路流寇大相径庭。除了几个月前被程名振小贼借助水道偷袭了粮草那次之外,以往他无论跟哪路流寇短兵相接,敌人基本都无力与官军发起对攻。即便其中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其攻势往往也只能持续半刻钟左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名言放在流寇们身上再适合不过。只要官军能顶住前半刻钟,接下来,流寇们自己的就会丧失坚持下去的耐心。他们毫无章法,毫无节奏,甚至自己将自己的队伍冲乱。届时只要官军把握住攻守之间的转折点,便能轻松收获累累“硕果”。
而眼下正在与官军对攻的这支土匪,肯定不适用以往的任何经验。虽然他们的队形依旧略显凌乱,但攻势却是呈现明显的叠浪型,一浪借着一浪,不将前方的阻挡砸成碎片誓不罢休。在波峰浪顶,有面猩红色镶着绿边的战旗特别显眼。所有的攻势几乎都是从那面战旗下发起,所有的喽啰也在努力地向那面战旗靠近。从兵家角度来说,那面战旗既是阵锋,又起到了阵眼的作用。只要它一刻不倒,流寇们的攻击便决不停顿!
再令其肆无忌惮地嚣张下去,不待两翼的官军将土匪的锋矢阵型从当中切断,与土匪正对的前军就要生生被这支人体组成的锋矢给戳穿了。那样,今天的输赢还真是难料。说时迟,那时快,凭借多年的征战经验,冯孝慈迅速做出决断,“刘都尉,你带人去拔了那杆战旗,将敌军攻势挡住。赵将军,你统领后军向前压,顶在前军身后。敢越过你的战旗者,无论敌我,杀无赦!”
“诺!”轻车都尉刘克己和鹰扬郎将赵亦达两个早就被土匪的嚣张模样气红了眼睛,答应一声,各自带着部属逆势而上。被土匪堵着打了小半个时辰,这么窝囊的仗二人还没经历过。右武侯再不济,也是大隋最早建立的十二支府兵之一。如果收一波乌合之众都这么费劲,大伙死后哪有什么脸面去见曾经横扫江南的军中前辈?
两支生力军的投入迅速改变了局部战场双方的实力对比。很多挡在流寇冲锋路线上的官军已经准备转身退避,被身后涌上前的袍泽一裹,又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向前跑去。很多一直存着观望心态的士卒被角声一激,浑身的血脉也瞬间被烧得滚烫,举起砍酸了的手臂,跟在刘克己的战旗下大声呼号,“杀——”
“杀,右武侯,永不后退!”刘克己的亲兵齐声呐喊,砍翻涌到自己面前的喽啰,砍翻挡路的胆小鬼,踏着血泊大步向前。
“杀,右武侯的弟兄,跟上!”临近的士卒厉声疾呼。荣誉、尊严,这一刻在他们心里又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踩过敌人或者袍泽的尸体,他们跟在刘克己身后,不离不弃。
锋矢型的战阵顿时崩裂了一个角,官军顺着这条血淋淋的裂缝不断深入,很快便靠近了程名振的战旗。此刻的程名振正处于疯狂状态,心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恐惧。他觉得自己就像传说中的蚩尤,浑身生就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只会砍死对手,永不可能受伤。而身前的敌人动作缓慢,步履蹒跚,从头到脚全是破绽。他只要将长槊刺出去,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放倒敌人。无论其穿着普通士卒的号坎,还是都尉、将军的铁甲。全都是蠢猪笨蛋,全都不堪一击。
“来,去死!”
“来,爷爷在这呢,有本事来单挑!”
一边挺槊击刺,他一边骂骂咧咧。“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你们活!”
“来,有本事杀我,老子就是程名振!”
府兵们几曾被人如此侮辱过,但凡有些血性的,都舍命迎上。程名振身边的亲卫们也跟主将一样疯狂,看到有人靠近,立刻挺枪攒刺。他们彼此之间配合得非常默契,攻防转换如行云流水。这都是日常被严格训练的结果。放眼整个张家军,能被程名振选为亲兵,手把手**者也不足百人。这区区百人,几乎凝聚了整个泽地的精华。譬如好钢,历经打磨,正堪为刃。
一名陌刀手怒吼着向程名振冲来,刚刚将沉重的陌刀举起,小腿处却被喽啰兵用白蜡杆子给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失去重心。亲兵队正李九成顺势用长枪在陌刀手后一捅,恰恰捅破被甲,将其送到了另一名亲兵杨大胆眼前。杨大胆抡起横刀,快速下剁。“扑哧”一声,血光飞溅,一个无头的尸体软软跌倒。
“换长家伙!”李九成大声向刚刚刺断了木矛的杨大胆命令。听到同伴的提醒,杨大胆丢弃横刀,单腿在敌兵“送”来的陌刀上一挑,将刀杆挑到齐腰高度,伸手握紧。双臂猛一用力,随着“嘿”的一声怒吼,五尺余长陌刀抡出一刀青光,由下向上朝冲到自己面前的官兵撩去。
那名官兵正仗着自己的兵器长度欲至杨大眼于死地。猛地肚子一凉,碎甲片伴着肌肉内脏乱飞,整个人被开膛破肚,惨叫着跌倒。又一名喽啰手疾眼快,在同伴的照顾下丢掉简陋的木矛,起官兵们配备的铁槊,并肩靠在杨大胆身旁,护住程名振的侧翼。
“挡我者死!”程名振大声怒吼,长槊如同一道乌龙,刺穿迎上来的一名校尉。右臂上挑左臂下压,槊纂陡然一沉,敌将的身体被他当做草捆挑了起来,远远地甩向战团之外。有名已经受伤倒地的官军试图滚上前趁机抱住他的大腿,还没等滚到位置,程名振已经感觉到了危险,长槊突然向下一捣,槊锋挺直,槊杆回收。白铜打造的槊竿如铁锤般正捣在来袭者的胸口,将敌人的五腹六脏捣了个稀烂。
偷袭者连哼都没哼出来,便已经断气。程名振厉声冷笑,踩过对方的身体,槊锋再度向前。挑飞两面木盾,刺死盾后的朴刀手。然后在亲兵的护卫下冲入结队涌来,所向披靡的一群官兵当中,如猛虎出笼,蛟龙腾渊。
新的敌人比先前那伙还顽强,连续倒下十几个,却依旧浴血奋战。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也远比先前几波娴熟,甚至超过了程名振的亲兵。李九成被人缠住了,段清也被人缠住了,杨大眼与一名手持朴的家伙搅在了一起,几度试图凭着膂力将对方的兵器磕飞,却始终未能如愿。“保护九当家!”段清急得满眼冒火,但无法向程名振周围靠拢半步。敌军太多,他们冲得太靠前,局部上人数已经处于劣势。
“拿命来!”轻车都尉刘克己砍翻挡在自己面前的最后一名喽啰,径直扑向程名振。从土匪们焦急的叫嚷声中,他猜到眼前这个疯子般的年青人正是自己要找的对手。陌刀劈出一道雪练,只要砍中,肯定能将敌人剁成两半。
程名振急速转身,用槊杆包铁部分拦住陌刀,顺势卸力。刘克己的武艺娴熟程度却远在他预料之外,刀锋猛地画了道弧线,居然脱离了与长槊的接触,拖着电光,再奔程名振的腰肋。
这下子若是被砍中了,程名振非变成半截人不可。他大吃一惊,迅速后退。刘克己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脚步猛地向前一跨,欺身到槊锋与槊杆连接处,陌刀中途又迅速向外一撩。只听“当啷”一声脆响,程名振手中那条不知道刺死了多少人的长槊居然断成了两截。
“九当家!”所有亲兵们登时傻眼,丢下对手,舍命来救。刘克己的亲兵也不含糊,紧紧顶成半个***,宁可被喽啰们砍倒,杀死,也要给主将制造将贼酋一举斩杀的机会。。
这一来,程名振所处的局势更为险恶。占到便宜的刘克己一刀紧似一刀,刀刀不离程名振的脖颈和两肋。全仗着没有铁甲累赘,程名振才堪堪避过对方致命的攻势。抽机会从腰间拔出横刀,奋力抵挡。
怎奈那横刀虽然锐利,却失于单薄。与长柄陌刀才碰了三、两下,又是“当啷”一声,居然步了长槊的后尘。“你***!”程名振气得大叫,这回彻底从战斗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还是那个武艺只有半桶水的程名振,而不是长坂坡前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对方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一头长了翅膀的猛虎。正在惶急间,脚又被尸体给绊了一下,重心立刻失去,踉踉跄跄地就要摔倒。
刘克己身经百战,岂肯放过此等大好时机。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将陌刀斜劈下去。就在此时,一杆长矛突然凌空飞至,直奔他的胸口。
“啊……”胸前空门大露的刘克己顾不上再追砍程名振,赶紧闪身自救。长矛贴着他的左肋刺过,穿破铠甲,将其与身后的一名亲兵穿成了一串。
“啊……啊……”身受重伤的亲兵厉声惨嚎,手脚乱舞,带得刘克己也重心不稳,左右摇晃。越是着急,他越无法将自己的铠甲解开,将自己从长矛上挣脱下来。不得已只好回转陌刀柄,用力向后猛捅,希望能借助刀柄的力量把垂死挣扎的亲兵推开,以便继续追杀程贼名振。
程名振哪肯再被追杀一次,立刻从地上捡起了几块被血染红的石头,当做暗器向刘克己猛砸。刘克己躲闪不便,脑门鼻梁陆续中招,被砸了个晕头转向。伸手刚要擦一把流入眼中的血,腹部猛地感觉一凉,低下头去,看到程名振抓着寸许长的小半截刀刃蹲在自己小腹下,另外大半截刀刃却狠狠地刺进了自己肚子里。
“啊——”刘克己厉声惨叫,悲愤莫名。
“啊——”程名振扬起溅满了血的脸,狼一样惨嚎。一边哀嚎,一边将刀刃横向一画,然后迅速松手,连滚带爬向后退去。
血光如瀑布般,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刘克己身上的细鳞铁甲最终没能保住他的性命,整个腹部被刀刃破了个大口子,肠子、肚子一并向外淌。在弥留的瞬间,他兀自恨恨地看向退到亲兵当中的程名振,满脸的绝望,满脸的难以置信。
“谁救了老子!”退到自家亲兵当中后,程名振胆气立刻变壮。顾不上包扎手上的伤口,接过弟兄们让出来的一把长槊,大声断喝。
“老子!”身上挨了好几刀,被砍得如同血葫芦般的段清咧着嘴回应。晃了晃,倒在了李九成的怀中。
“***,你给我起来!”程名振提槊为鞭,扫开因失去了带队悍将而在短时间内惊慌失措的官兵。伸手抓起段清,看到对方还有呼吸,他又哈哈大笑,“谁还没死,敢跟老子再杀一阵么?”
“杀!”
“杀!”
“杀!”
喽啰们最擅长打顺风仗,扯着大声叫嚷,这股一往无前的气概顷刻传遍全军,整支队伍士气大振。“跟紧我,李九成,吹角!”程名振环顾四周,豪气干云。官军怎么样?府兵又怎么样?不照旧被老子打得找不到北?照旧被老子打了兜头闷棍?
“呜呜,呜呜,呜呜”亲兵队正李九成从腰间拔出号角,大声吹响。“呜呜,呜呜,呜呜”,前军、中军、后队,数百只号角龙吟般唱和。刹那间,已经百孔千疮的锋矢大阵再度凝聚,所有人跟着程名振头上的战旗奋力向前一刺,然后又奋力向右一转。居然将挡在前面的官兵队伍侧面戳出个大洞,斜着向对方的左翼插过去。
“转身,转身,跟紧我,打他左翼!”程名振这回不敢再冲在最前了,而是记起了自己的真正职责,指挥着弟兄们临战变阵。这一手他玩得并不娴熟,但想凭借一次突然发起的进攻,就冲到百战老将冯孝慈的马前,将其阵斩,那无异于痴人说梦!还是见好就收,在意外杀了地方大将后,他立刻醒悟。趁着官军还没在失去重要将领的突然打击了下回过神来,赶紧改变策略。
“转身,转身,跟紧九当家!”杨大胆、李九成等人拎着刘克己的人头,抱着重伤昏迷的段清,快速改变攻击方向。他们先是在敌军的左翼和前、后两军结合部搅了几搅,然后见势不妙,迅速向远方疾奔。
这回,却是不顾一切的逃了,而且是丢下大部分受伤的的自家弟兄和尚在与敌军纠缠的袍泽,毫无廉耻地逃!与先前的悍勇、犀利判若两军,甚至连做出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冯孝慈留。
“别纠缠,给我追!”弹指之前还正在为敌手果断机智而赞叹的冯孝慈被气得火冒三丈,亲自举起令旗,奋力挥舞。他的亲兵也气得怒发冲冠,举起号角一个劲儿的猛吹,“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听到号令,正在绞杀残敌的右武侯官军抛下对手,迅速改变方向,追着程名振等人败退的脚印冲了过去。还没等追出一百步,山坡上突然角鼓声大作,五当家郝老刀带着两万多衣衫不整,队形散乱的喽啰奔着冯孝慈的中军猛扑下来。
“保护大帅!”发现自己上当,鹰扬郎将赵亦达立刻作出新的决定。一万多弟兄,除了刚才跟程名振拼命,被拼掉的那两千多人外,其余都在追杀敌军,眼下留于冯孝慈身边的护卫还不足三百。万一被刚刚赶到的土匪流寇们攻击到帅旗附近,冯孝慈的护卫即便个个以一当十,也会被蜂拥而上的敌军活活咬死。
“传令,前军和左军继续追敌,右军和后军回撤结阵!”发现自家弟兄停住了脚步,冯孝慈无奈地改变命令。他戎马半生,右武侯很多将领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让大伙不管他这老头子的生死,只去追求战斗结果的胜负,显然没有任何可能。如今最明智的选择也只有放弃全歼程名振部的梦想,分兵对付突然发生的新情况。
闻听中军传来的调兵号角,鹰扬郎将赵亦达终于松了口气。带领麾下部众转身疾奔,抢在土匪流寇们杀到之前,在冯孝慈周围草草地围成一个紧密的方阵。
郝老刀也不是善茬,抓紧一切机会,将麾下喽啰们的速度加至最快。眼看着就要与匆匆结阵官军撞在一处了,只见他猛地一挥手,“砸他娘的!”。刹那间,天昏地黑,铅灰色的彤云下,无数拳头大小的石块伴着雪花落了下来。
官兵们刚刚勉强摆出个队形,哪曾想到土匪流寇居然使出如此下流招数。登时被砸得哭爹叫娘,鼻青脸肿。郝老刀哈哈大笑,将手中的两扇门板般宽窄的利刃铛铛相撞,“弟兄们,,给老子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两万余衣衫不整的喽啰挥舞着各色兵器,呐喊相应。敌军分出了一半去追杀程名振,留下来保护冯孝慈的不足四千。无论从人数上,还是士气上,眼下绿林豪杰都占据绝对优势。
“哈哈,杀,杀,杀!”郝老刀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官军阵前耀武扬威。以往令人最头疼的羽箭,由于两军的距离过近,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没有羽箭的干扰,五个打一个,即便是打不过,至少得把冯孝慈老儿恶心半天。“杀冯孝慈,别让他跑了!”不管对方是否准备撤退,他先自我陶醉,仿佛胜券已然在握。
“杀冯孝慈!杀冯孝慈!”郝老刀的部众,还有刚才被程名振丢弃,陷与官军包围中的部众合并在一处,像见了狗熊的蜜蜂般层层叠叠围拢上去。他们人多,他们不怕,他们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血肉在阵前飞溅,红雾在阵前升腾。大片大片的白雪从空中落下来,没等触及地面,已经被染得通红。
一片片,红得像凤凰的羽毛。不知道还要烧掉多少生命,才能获得一次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