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也摆有椅子,王夔和长孙弘按规矩依次落座,厅中没有旁人,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坐了四个人,关窗闭户,空气略显沉闷。
首先开口的,是坐在上面右侧的范钟,他年纪最大,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
他先问了王夔现在四川的近况,了解军政民生,王夔有所准备,一一作答,滴水不漏,言谈中对四川今后的规划应对,都有成熟的想法,总结起来,就是一军队屯田,二扶助农耕,三吸纳人口,四练兵备战。
杜范和范钟凝神静听,不时的打断插嘴,说一些自己的看法,问一些关键的细节,挑出紧要的节点,做出相应的指示,这是一国宰相对一方权臣的直接指点,王夔都认真记下来,边说边记。
这个过程非常冗长,几乎耗去了两个时辰,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了中午,但内容及其丰富,几乎涉及到了一省的方方面面,其间有小吏出出入入,拿来一些急切的文书请示两位宰相,两人也只是草草的看一眼,随口说两句,然后就继续与王夔谈话。
这也从一个侧面显出枢密院和尚书省对四川的重视,杜范是右丞相兼枢密使,范钟是左丞相,大宋最为重要、地位最高的两个大臣亲自跟王夔花宝贵的时间面谈,大概也只有四川制置使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了。
长时间的坐着不动,维持着一个姿势,长孙弘都觉得半边身子都酸麻起来,但上首的两个老人都毫无倦意,依旧全神贯注的说着话,精神烁烁的样子令长孙弘都感到汗颜,他也不好意思站起来活动,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挺着。
他偷眼瞧着杜范和范钟,有些怀疑,这两老头是不是成天人参燕窝保着的,怎么坐那么久说那么久不觉得累呢?如果天天都保持这样的工作强度,早晚得累死的。
“你的方略,都是很得力的,施行起来也有成效,西川四路的地方官给我们的折子里面也反应很好,足见这些措施都应对得当,你在那边,我们也可以放心一些了。”谈了许久,杜范终于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做了个总结:“王大人啊,好好干,我和范大人都老了,这里的位置,迟早是你们的,官家心里也有数,何人得力、何人可用,圣意清明得很呐!”
范钟也摸着胡须笑吟吟露出满意的表情,王夔赶紧起身,拱手道:“谢两位大人褒奖,王夔唯有肝胆涂地,以报国恩!”
杜范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口中道:“你是读书人,文臣出身任武职,也是难得的,现在又做了制置使,年纪轻轻今后前途无量,一定要好好努力,我们枢密院必须由你这样的文臣来掌舵,不可懈怠。”
范钟也道:“现在朝中,有些人认为外患凶猛,这枢密院掌军事,应当由武夫来担任枢密使,我和杜大人极力反对,这武夫掌了军权,那还了得?莫不是要重蹈唐末乱世的天下混战?你和沿江制置使司的贾似道,都是读书人中难得知兵事能打仗的人才,好好干,我和杜大人都向官家推荐你。”
这话就很关键了,两位宰相保举的人,还会缺前程吗?这等于把王夔的名字,列入了后备干部的名单里,而且是非常靠前的位置,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王夔不喜不惊,泰然自若,很有大将风度的起身作揖,口中言谢,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态度又在两位老宰相心目中加了不少分。
说完这边,杜范和范钟的眼神,终于飘向了坐在稍远处的长孙弘身上。
长孙弘正在品味两人刚刚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觉得里面似乎另有所指。大宋以文抑武,文臣和武将之间微妙的关系本就难以厘清,双方明里暗里都有争斗,武将总是低人一等,但朝堂上说又说不过、争又争不赢,受尽了压制,杜范和范钟这番言论,是不是意味着有权重的武臣要倒霉了?
那会是谁呢?
长孙弘心里升腾起来几个名字,正在思索,猛然听到了杜范叫自己。
“这位是大理的一字并肩王、长孙弘长孙鬼王吧?”他凝重着脸,叫出了长孙弘的名号:“你能以汉民身份,在西南边陲做出一番事业,难得可贵。”
长孙弘心头跳了一下,杜范知道自己是一字并肩王的消息不意外,但能喊出自己鬼王的名号,却有些意外了。
鬼王是三十六蛮部内部推举的,不是大理朝官,外面的人很少知道鬼王的存在,杜范一口就喊出来,其中蕴含的意味,并不是仅仅两个字那么简单。
放在以往,中原王朝以正统自居,边边角角的小国向来不怎么在意,一直用上国的姿态交往,说话只对国君说,什么鬼王鬼王的,压根不过问。
大理看来不是铁桶一块了。
宋朝是如何渗透的?
为什么要渗透?
长孙弘的眉头皱了皱,恭声应道:“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大宋的荣州团练使,大理的虚名,不过是因为以前做下了一些于大理国君有益的小事而得来的,实在不足挂齿。”
“不,一点也不夸大。我说的是,你能孤身入蛮境,十年间招抚石门蕃蛮人,再以一部蛮部的力量,力压大理举国之兵,废其王夺其国,这份睿智和胆魄,真真不容易。”
杜范看着他,面上带着微笑,说出口的话却如同一把削面的刀,将长孙弘掩饰的语言剥得干干净净,那样子仿佛在说:小子,别想抵赖,你的事老子什么都知道。
不过话里的意思,都是夸奖的言辞,长孙弘一时摸不着方寸,于是只是笑,不言语。
“身为汉民,死亦为汉鬼,血浓于水,亲重于山。这是圣人至理。”杜范接着说道,不缓不急,徐徐道来:“你的事情,王夔也跟我们提起过,孟珙也曾为你上过折子,我和范相,都觉得,你虽厮混于蛮境,但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助王夔抵御北虏,为国出力,不忘血脉,算得上是个通理明理的人,幼时虽然因父母的关系,坐了罪名,但跟魏了翁有过师生情谊,算是个读书人,能回头是岸,总归是好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波澜不惊,仿佛在述说一件很不起眼的事情,处处都透出上位者对一个不慎掉入泥潭的失足青年的关怀和帮助,语句不长,却带着浓浓的:大宋召你来,是看得起你的意味。
长孙弘面色如常,坐得端正,不住的点头,认真的谛听。
你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
杜范看他的神色,大为满意,于是摸着长须,又道:“你的部下,那些鬼卒,很有战斗力,对大宋官军来说,虽不及禁军的威猛,但能有这样一支友军辅助,战事一起时,是非常有益的补充,我和范相,这次召你过来,并且在和王大人谈话时不回避你,其中的意思,你要明白。”
长孙弘眉头拧一拧,迟疑道:“两位大人的意思……下官不大明白。”
“呵呵。”
杜范和范钟一起笑起来,交换了一个眼神。
蛮人就是蛮人,就算是汉人过去的,跟蛮人一起混久了,也会被蛮人同化,变成只有力气脑子却不大灵活的蛮子了。
不过这样也好。
范钟笑着道:“你不必着急,杜枢密的意思,是在赞你,王夔是一方大吏,你既然帮他,我们谈话也不回避你,是把你当作了自己人,让你今后竭尽所能,尽心尽力的为大宋效力的意思。”
这就挑明了。
小子,我们拿你当自己人,你就要给我们出死力气。
今后大宋有吃的,必然有你的一口。
长孙弘猛然作恍然大悟状,把屁股抬一抬,感动得面目发红,高声拱手道:“谢两位大人抬爱,长孙弘一定听从大宋的命令,听从王大人的命令,今后听调听宣,绝无半点迟疑。”
“哎,也不是让你就听王夔的话了,你是大宋军将,挂的是大宋的印,打仗的事,还是要听枢密院的。”杜范把茶盏端起来,抿一口道:“你和王夔,是同僚关系,他是上级,具体的事情是他安排,但是调兵听宣,是枢密院的命令为尊。”
“这是应该的。”王夔赶紧表态。
长孙弘心里绕着弯弯,表面上却心悦诚服的跟王夔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跟长孙弘的谈话,比跟王夔的谈话时间要少很多,几句话一说完,杜范和范钟就面露倦色,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者,说了一上午也乏了。
“长孙弘之前在西川,军功不小,上次的行赏,有些委屈了,我和范相商量过了,准备提他作都统制,封上骑都尉,依旧统领原班军马,等过几天就上奏官家。”
杜范喝着茶,漫不经心的道。
都统制?上骑都尉?
王夔和长孙弘,同时把头抬了起来,都诧异得很。
宋朝的都统制,等于一方统帅,下面一般辖有几军,要论军权,有时比一方制置使都大。
如岳飞开初,就曾经担任神武副军都统制,带禁军神武军,担任京城的护卫。
把长孙弘升为都统制,意味着把他提到了跟王夔一样的高度上,至少从军权上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要用长孙弘来牵制王夔?或者说拉拢长孙弘更好的为大宋效力?
一个职位的提升,可以带来一连串的反应。
王夔和长孙弘的眉目间,都凝上了一层霜。
杜范似乎没有在意两人的反应,或者说这反应落在眼中,在意料之内。
“今日就说这些,你们且回吧。”杜范站起身来,作势要送客了,王夔和长孙弘也跟着站起来,晌午到了,大家都要吃饭的。
两人告声罪,就往外走,正要迈门槛的时候,身后又传来范钟苍老的声音,却是一句叮嘱。
“两位此去,切记今后须牢记一件事。”待两人回头,望向站定了的范钟的时候,范钟看着二人语重心长的道:“文臣治国,是我朝立国之本,武夫虽强,也要听文臣,否者武夫独大,早晚会闹出祸事。文尊武卑,乃天道至理,两位千万要记在心上,深为铭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