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现在的情势,危如累卵,蒙古人两天破了上津,守城的还是我麾下最得力的大将陈旬,这消息传出去,均州哪里还有人心?”范用吉拍着桌子大吼,唾沫星子几乎溅在了李伯增脸上:“只怕剩下的城池未等到蒙古人杀到,自己就会开门投降!”
李伯增也不着恼,抹抹脸,和善的笑:“范大人息气,急也没有用,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眼下之计,还得商榷商榷,如何退敌的方略。”
他是慢性子,刀子递到面前也不慌乱,却把火烧眉毛的范用吉急得跳脚。
“还商榷个什么?我手下有几万人,京湖制置使司一清二楚,河南那么大的地,光靠我是不可能抵得住刘黑马、史天泽和札刺儿三家联手来攻的!”
李伯增道:“我们也派了兵过去,还有各地的知州,都是对你的支援。”
范用吉怒极反笑,将手指着门外讽刺道:“是啊,是派了人,不过李大人,上津城破,搏杀到底最后殉城的可是我的人,你们的知州贪生怕死做了俘虏,这等支援,拿来做什么?徒乱军心耳!”
“一城一地的得失,一个人的节操,不能反映全局,范大人这样说,一竿子把我们全都打遍了。”李伯增平心静气的看着他,双手按膝泰然自若。
范用吉举起手,冷面道:“好,算我说错了,李大人自然不是黄平勋那般不知廉耻之辈,但是,事实证明困守城池已经挡不住蒙古兵了,你刚刚也听到败卒说的了,他们的吕公车无比高大,比城墙还高,这怎么守?唯有改变方略,另想办法才行!”
“范大人的意思呢?”李伯增开始喝茶。
“选择一个战场,跟他们拼了!”范用吉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分兵守城,只会一个个被忽必烈吃掉,高墙深沟挡不住蒙古人,那就在野战中跟他们拼了!”
“范大人好强的气势。”李伯增点头赞许:“不过怎么打?靠什么打?你的兵有那么强的力道吗?北虏骑射无双,漠南汉兵也彪悍强横,野战真有把握?”
“靠我一家当然不行。”范用吉气哼哼的回答:“京湖拥兵十余万,却有一战之力。”
李伯增砸砸嘴,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垂眼看地上青砖:“这事不小,得贾大人来拿主意。”
范用吉皱眉,敲着桌子:“贾大人好几天没有露面了,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范大人呐,此刻应该在忙着呢。”李伯增哂笑一声,摊摊手:“他此刻不在京湖。”
“那他去了哪里?都火烧屁股了,他不坐镇,怎么能离开?!”范用吉暴走。
“听说,去京里了。”李伯增再次无奈的摊手,把手张得比桌子还宽:“这个大篓子,他不去京里说道说道,怎么下台?”
“那我怎么办?”范用吉看着李伯增:“李大人给句话。”
“且安心,范大人,京湖固若金汤,蒙古人打不过来的,以前那么些年,又不是没打过,哪次打过来的?”李伯增安静的道,不急不躁:“至于你嘛,河南守不住,你就退过来。先把亲属家眷送过来,免去后顾之忧。”
退到京湖?
你开玩笑!河南是我的根,怎么能丢掉!
范用吉大概看出来了,李伯增不温不火,宛如泥菩萨一样的态度,其实是因为他是副使,很多事情无能为力,拍不了板定不了夺,贾似道先前定下的方略,他也不能推翻,只能出出主意,好好的守住襄樊。
至于河南,本是飞地,丢了也不可惜。
但是河南于大宋得来不费力、失去也不可惜,于范用吉,却是命根子啊。
没了地盘,迁入京湖,等同于难民,范用吉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今后的生活会多么的凄惨,落草的凤凰不如鸡,恐怕今后范用吉会连鸡都不如。
他悲愤起来,用难看至极的表情,咬着牙道:“李大人,朝廷对我这样,可是开了先河,我投靠朝廷真心实意,不惜跟蒙古人撕破脸破釜沉舟,却在危难时换来这般结局,落在其他北地汉人眼中,岂不心寒?今后大宋的信誉何在?威望何在?谁还敢再弃暗投明、倒戈易帜?”
李伯增是明白人,道理都懂,听了范用吉义愤填膺的话,唯有长叹一声,幽幽的道:“范大人,你要理解朝廷的苦衷,理解贾大人的苦衷,我们能帮你的,都已经做了。河南无险可倚,你要倾京湖之兵北上,与北虏在河南决战,太过冒险。当年纵然神勇如孟珙孟大人,也不敢起这种心思,原因不外乎一旦有失,精锐丧尽,京湖必将危急,难道你忘了全子才、赵葵的教训?而京湖上承川峡,下连江南,乃天下枢纽。一旦有所闪失,到那时候,就不仅仅是河南一地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大宋社稷安危,关系到天下。”
他吐一口气,深沉的看着范用吉:“所以啊,莫说贾大人不在,纵然他在,也是不敢答应你的。”
“河南困局,只有你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了,就过来。”
范用吉怔怔的跟他对视,眼神复杂,百味丛生。
这些话,是掏心窝子了。一方制置副使,能说出这些,也算交心交底。
悲愤、憋屈、后悔、难过、患得患失,一起在范用吉心中交错、奔腾。
他还能说什么呢?
整个屋子里,安静下来,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瞪眼对望,如两尊沉默的佛。
长长的叹息声,不知从谁的嘴里发出,在空旷的房梁上回荡。
……
汉中城外,石门蕃校场。
一队队蛮兵正在操练,骑着马的标兵来往奔驰,把手中的各色旗帜高高的舞动,排列成行的兵卒们看着旗号,在各自带队长官的吼声中,不停的变幻阵法,几千人的队伍,在旗号的指挥下进退自如,圆阵方阵,变幻迅速。
长孙弘和几个将官站在校场一侧的高台上,一面观看阵法演练,一边听着李庭芝念着军报。
李庭芝声音低沉,铿锵有力,虽然校场上喊声震天,大家也听得一清二楚。
“范用吉完了。”长孙弘眯着眼,盯着下方飞尘漫天的操练,摇着头道:“河南守不住的,贾似道冒不起这个险,他虽然好大喜功,但还是能认清敌我强弱,他不会把家底子派到河南去的。”
“就算他肯,枢密院也不会同意。”李庭芝仔细的把军报折好,放入怀中,附和道:“朝廷已经派出了议和的使臣,大概会跟忽必烈解释这件事,把锅扣在范用吉头上。”
“可叹范用吉,墙头草首尾两顾,最后落得个这般下场。”长孙弘赞同:“他的脑袋,会成为朝廷甩锅的道具,送到忽必烈的面前。”
“今后北地汉人,再不会有第二个范用吉,他们将会兔死狐悲,吸取范用吉的教训,跟着蒙古人一条道走到底。”
“大宋啊,这是生生的把自己人,推到对手怀里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