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虽然知道朱翊钧现在对于外战胜利很是看重,将其当做巩固自己权威的一种有效手段,但也没料到其看重的程度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
另外,刚才张四维的话也有些值得玩味:“皇上对你的外战能力十分看好”。
看起来这是好事,不过高务实却觉得并不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对自己的远景规划,毫无疑问是要跻身内阁、成为首辅,然后书批四海、宰执天下的。因为只有成为首辅,才能贯彻自己的改革意志,而偏偏他改革中的重点,有一大半是跟祖制过不去的,若不能成为铁腕首辅,则根本毫无希望。
譬如说禁海、开海这件事,既是祖制,也不是祖制,因为“祖宗”们既有禁海的,也有开海的,有禁了又开的,也有开了又禁的。高拱当初坚持开海,就是从这方面着手——我站在开海这一边,也是“敬天法祖”。
但高务实将来要做的某些事却不同,比方说他心目中的一个重点:改革整个财政体系,强化中枢的财政控制能力。
这件事就从根本上违背了朱元璋当年建立的“祖制”——朱元璋觉得有很多税收上来之后又要拨给地方,乃是多此一举,因此直接让地方自行安排。这个制度已经从洪武朝一直运作到今天,连朱棣都没有想过要改,是名副其实的祖制。
但这一项祖制在高务实看来简直是愚蠢:你朝廷中枢不仅放弃了这么大的财权,甚至连监管权都不要了,地方上怎么搞的,你一问三不知!
那么地方上如果征收苛捐杂税、加派加赋,甚至假借朝廷名义滥收滥征,你中枢岂非也不知道?你还以为地方在乖乖遵循朝廷诏令!此时,朝廷做出的决断,就显然不可能符合地方实情,不管朝廷怎么做,实际上都成了拍脑袋的决定,那这天下焉能不乱?
所以,即便考虑到此时的交通条件、行政损耗等实情,某些财赋不必都先从地方运到京师入库,再由京师拨付,又运回地方,但至少你得过个账啊,得派人清点查明啊!怎么能任由地方自说自话、自行其是?
但这种层面的改革,就不是高务实通过个人人脉、对皇帝的影响就可以推行的了,必须他亲自担纲,以首辅的身份,主动站在台前下令,背后再有皇帝的坚决支持,这才能办得下去。
正因为如此,哪怕是在高拱当政的时期,高务实都没有考虑推动,因为那时候皇帝还小,不可能给于真正的支持,反而会被高拱的反对派们污蔑,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权乱政。
就算以高拱的性格,或许不怕千夫所指,但高务实也不想给高家添上这样的“美誉”,因为这种名声一旦被众口铄金,那就不光是高家万劫不复的问题,最大的可能是高拱一旦离世,马上就人亡政息,所有的改革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财政改革只是高务实心目中真正“大改革”的一个缩影,还有好几件大事的难度都和这类似,因此他的目标只能是自己坐上首辅之位,没有妥协的余地。
但大明的制度很奇怪,成为首辅要看的不是什么基层工作经验、地方工作经验,甚至不是后世流行的“主要干部岗位工作经验”,而是中枢的工作经验,尤其是翰林院的工作经验——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秘书”的工作经验。
实际上高务实的“皇帝秘书”工作经验非常丰富,可惜他那个不算数,算数的部分是从出任日讲官开始。
而至于安南定北、巡抚辽东等,这些履历顶多只能算是证明个人能力的加分项,却从来不是决定项。
就像高务实外任辽东苑马寺卿之前所考虑的,要不是为了尽快把他的品级提上去,朱翊钧根本不会派他外任——留在翰林院呆上六年或九年,资历到位之后马上就能出任某部侍郎。
甚至,按照他六首状元的底子一步到位,直接补个礼部尚书,顺势找个机会就入阁了。
这才是大明朝阁老们上位的清贵之选,前首辅李春芳、高拱、郭朴,现首辅张四维,乃至于将来可能的首辅申时行,哪个不是走的这条路?
也就高务实到现在还在忙“外战”,所以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是坏事。
好就好在他可以通过外战证明自己的能力,还可以因此“团结”一大帮边臣、边将。
坏就坏在他在中枢的时间不够,“清贵”名声被严重拖累——在大明,一个人的名声有多重要,已经不需要再次强调了。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他出身于实学宗门高家,可以推说自己是为了力行实学精要才去做这些事的。另外勉强算是一个补救的,就是六首状元这个身份了。要不然,按照一般情况看,外任久了可是很难回来的,即便回来,通常也就一个兵部尚书就给打发了。
张四维见高务实忽然怔怔不语,出神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啊?”高务实被张四维叫醒,挠了挠头,道:“甥儿在想,皇上今后该不会一有边情外战就交给我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四维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哑然失笑,道:“你是怕将来一直外任地方,反而不得回京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倒也不是说就一定回不来,只是这个时间……”
张四维摇头道:“你多虑了,要真是你想的那样,这次云南战事,皇上就不会让你通过这样的手段来暗中主持了。”
“为什么?”高务实有些疑惑张四维为何说得这么肯定,他问道:“我总觉得,要不是云南巡抚的实际地位还比不上辽东巡抚,这次云南战事一起,尤其是当皇上打定主意坚决打这一仗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改派我去云南了。”
张四维哈哈一笑,摇头道:“不会,不会。”
“您何以如此肯定?”高务实不由奇道。
“有两点。”张四维伸出两根手指,再收回一根,道:“其一,你这辽抚本身就上任不久,云南一开战,就把你调去做滇抚,这会让天下人怀疑,皇上心里是不是觉得只有你高求真一人可用?天下这么大,万一要是有两处动兵、三处动兵,那皇上该怎么办呢?离了你高求真,我大明朝就只能坐困愁城了?
其二呢,你说滇抚地位不如辽抚,这话大致不假,可皇上如果真要你去主持云南战事,又不是非要让你做滇抚才行。给你个滇贵经略、滇贵川三省经略,甚至更夸张一些,把粤、桂也算上,给你个西南五省经略又如何?你现在是兵部右侍郎衔,也是可以主持几省军务的,这‘经略’不过是个临时差遣,事毕即撤,让你去总制西南五省,还怕打不了一个缅甸?”
高务实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兵部侍郎就能经略几省了……哦,也对,历史上杨镐那厮经略辽东、朝鲜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兵部右侍郎衔,看来兵部侍郎这个官衔到底是朝廷大员之一,还是很给力的嘛。
张四维见高务实接受了自己的说法,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不要想得太多,皇上这么做的原因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一来他最清楚你的能力,把云南战事暗中交给你来把控,他会比较放心。二来他此举的本意还是担心你将来无人可用,这一点你有没有细细想过?”
“细细想过?”高务实有些不明白为何张四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加重。
张四维道:“我也是方才和你谈及推荐入阁人选之后才忽然想到这一点的:你有没有发现,我实学一派有可能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
高务实目光一凝,思索着道:“大舅的意思是,如今实学一脉除了您之外,第二代的主力大多是嘉靖四十四年这一批金榜出身,若假设甥儿是第三代,从金榜上来看,已经到了万历八年……”
张四维打断道:“你自己按万历八年算是可以的,但你们这‘一代’,却不能按万历八年来算——最简单的一点就是,除了你本人之外,还有哪一个万历八年庚辰科金榜的实学派门生,能够在短短三年内挂衔兵部侍郎?其他人我都不说了,泰徵现在是什么品级?”
张泰徵,张四维次子,高务实的表兄兼庚辰科金榜同年。万历八年庚辰科金榜二甲第四名进士出身,馆选得中,为庶吉士八个月,散馆后为正六品礼部主事,今年年初刚刚因为考评优异,上调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职。
堂堂首辅之子,二甲第四名的学霸出身,三年时间也只做到正六品,而且还是在礼部祠祭清吏司这种“闲差”上混日子,可见新科进士的光环一退,要升官绝非易事。
张泰徵这样的出身尚且如此,其他人还能比他更好混吗?
就算当初和高务实同列一甲“天上神仙”的萧良有和王庭撰,现在也都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职务更是一步未动,进去的时候就是编修,如今依然是编修,只是文散官都提了两阶,从承事郎升至宣议郎罢了。
张四维所言的意思就在这里:你高务实升官的速度太快,是个特例,正常人都不可能赶得上,所以你自己按照万历八年算没有问题,但你们“这一代”整体都按万历八年算就不合理了。
或者换过来,如果你们“这一代”按万历八年算,那你自己就不能这么算了,得往前推至少两科、甚至三科才行。
但也正因为如此,将来你若是入阁,开始挑起我实学一派的大梁,你的这批同年就未必能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为你股肱、羽翼。
按照高务实现在这个态势来看,张四维估计他可能而立之年就要入阁,而那个时候,他的这批同年才到什么位置?
留在京师的有两种:一是留在翰林院内的,此时大概能混个侍读、侍讲,好的或许能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处在“准侍郎”状态。
二是留在六部和其他京官衙门的,他们基本上不可能上到侍郎(三品),但侍郎以下就依然只是郎中(五品),能不能上得去侍郎都不好说。倒是留在都察院的可能有机会外放巡按,运气再好一些的可能外放某省按察副使,也就是兵备道,但通常来讲,也不大可能十年升至巡抚。
而直接外放的,那就不好说了,或许外任的时候一直考评上佳,或许在外面碰上机遇立了大功,然后从知县而知府,从知府而布政,甚至调回京师(或南京)为侍郎等,但一般来讲也难,能到布政使都是邀天之幸,实际上能混个参政之类的也就不错了。
这些官职,单论级别、地位,本来也不算低,毕竟大明朝的进士出身还是很吃香,但如果对比这时候可能已经入阁的高务实来说……他们能帮上他多少忙吗?不能啊!顶多某种时候起一点“舆论作用”罢了。
而此时,高拱为主考官时那批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门生,这时候大多已经六十多岁,小的都是五十好几了,还有几年好混?
青黄不接就是这么产生的。
但高务实有些不理解,问道:“可是大舅,如万历二年金榜,是我恩师郭公为主考,万历五年金榜,是您为主考,这两科的进士难道就不能用?”
张四维摇头道:“你恩师郭公是个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他从不为门生破例,万历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没几个混得像样的,眼下唯一我经常看得到的名字,大概就是马慥、范守己,但马慥那是因为我关照了一下(马慥,马自强子),范守己是因为他是开封府人,也是我关照了一二。
除此之外,这一科也不是就真的没什么人物了,如李三才、赵南星等辈,都算是有机会往上爬的,只可惜却都是‘那边’的人。哦,对了,这一科还有个徐元春,是徐华亭的长孙……”
高务实不禁默然,暗道:这下可好,老师为人正派,弟子反倒要因此吃亏了。幸好大舅不迂腐,要不然马慥都没戏……话说原历史上马慥好像没干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大舅当政的时间太短?
此时张四维又接着道:“至于万历五年,虽然这一科是我主考,但这一科比你也就早一科而已,三年时间管什么用?十年之后能出一两个侍郎、巡抚什么的,我都要烧高香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打算让你将来照看他们一二呢。”
呃,这么尴尬的吗……
高务实不禁挠了挠头。
“所以,皇上这个举动是有深意,但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张四维下了定论:“他就是怕你将来无人可用,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陈于陛来了,嗯,或许是因为陈于陛久任讲师之故……总之你要是不信,咱们舅甥二人今天便打个赌:一年之内,皇上必然提拔于他,要么升他侍读学士并掌翰林院,要么让他外放某部侍郎。”
高务实苦笑道:“看来过两天甥儿‘关’进礼部之后,得好好和陈元忠(陈于陛字)交流交流了。”
张四维笑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种事,你应该不用我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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